今日大雪。
秦艽推开窗,正是天光微亮,镜湖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棉絮般的雪团悄无声息的落下,消融在幽碧的水面上。极目望去一片绵延无垠的花海却依然繁盛,幽沁的花香被晨风带过来,一开窗满室熏染。
“喜欢下雪吗?”
一只温热的手臂从腰间横过来,青玄不知什幺时候也已醒了,只披散着头发,松松垮垮的系了件袍子,从后面轻轻的揽住正坐在窗边看雪的秦艽,又亲昵的把下巴抵放在秦艽单薄的肩膀上,歪着头斜斜的看向正发呆着的人,清隽的眉眼是极放松的,连嘴角都不自觉的弯起,
这已经过了不知多少个星辰月了。
秦艽无法估计时间,在这睚塔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
只有一团混沌的虚无,所有的日月轮转都只是四时鼎的假象而已,但大雪覆花谷的盛景依然很美。四时鼎的气象是不可随意操控的,就像真正的气象一样,所以这样的画面实属难得,秦艽怔怔的看了许久。
她完全低估了玄青的耐心,
最初他提及的以后带自己出去的话,现在看来更像是一种为了使自己安心而说出的谎言。
他对这样的“囚徒困境”显现出了超乎预料的忍耐,塔内除了他们二人已再无生灵,更像是一块花团锦簇的死地,呆的时间久了,便是连秦艽都已经恍惚今岁何昔,他却不见丝毫倦怠之色,仿佛只要有秦艽在身边,他便能将这样穷极无聊的日子年复一年的虚耗下去······
秦艽初时是疑惑,
她疑惑青玄如此的执念是从何而来?还有他那连九九灭世天劫都无法洗净的满身业力,别说是得道飞升了,怕是一出这塔内就要被此方天道法则就地诛杀神魂俱灭,
再后来却也不执拗于这些困顿,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她选择温顺的走入这场命定的困局,却也从不曾迷失过本心,福祸相依,自己虽被青玄所困,但既有因果在前,自己又何尝不是历这场红尘劫数,以成道心“无情”?
青玄却早已习惯了秦艽的沉默,只这样亲昵的相拥一同看雪漫花海的奇景,
但心上人入怀,难免又渐渐不满足于仅此的拥抱,青玄索性将秦艽整个人抱起来,坐到另一扇窗前的软塌上,再结结实实的整个揽抱在怀里才好。
秦艽安稳的窝在满是细辛花香气的怀抱里,她早已习惯青玄的这种有些过界的亲昵,而且他总会在一些小细节上十分执拗,若是拒绝了他诸如此类的亲近,虽也不会明说,但相处的时日久了,秦艽到底也能看出些他实则的介意。
自己甚至都已渐渐记不清他原本的性情,
那个初见时冷漠如云端仙人的道君,一柄无情剑意陵劲淬砺,轻睨的一眼是比冰雪还要无情的摇光青玄。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秦艽低头怔怔的看向正十指交握的手,他的手真的很好看,指骨分明指节修长,自秦艽夸过后,就更加殷勤打理的指甲光泽温润形状优美,两相对比倒是自己的手有些过于纤小了······
秦艽正呆愣的走神,却只感觉到有吻温柔的落在额头,又似按捺不住的继续吻上了眼角鼻尖,再低头急切的向自己索讨一个深吻,秦艽习惯的双手交握在他颈后,回应他这个吻,唇舌交缠间只能听见暧昧吮舔的水渍声,和剧烈起伏的心跳,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着逐渐急促的呼吸低喘声而燥热了起来,
在结束了一个深吻后,青玄把怀中人又抱得紧了些,相拥的两人宛若交颈缠绵,如鸦羽的长发纠缠覆叠,青玄一只手随意的卷着秦艽垂下来的发尾,语气温柔入骨:
“你知道吗?我曾去大荒寻到了隐世的青丘狐族,用你我的一节护心骨作占卜,那个狐族大祭司说,我们定能得一个善终。”
“善终?”
“对,这一世就是我们的善终,很快了,这局棋最后的一颗活子,已经入局,只等一个时机,我很快便能带你出去了······”
青玄只低头又吻了吻依旧静默不语的秦艽,想着即将迎来的结局,万般复杂的心绪从心底澎湃激荡,虽与秦艽已在塔中一起度过了这数十万年只有彼此的日子,但对在无望中独自追逐了已不知多少次轮回往复的青玄来说,这样美好的时光也只如白驹过隙般短暂,
他贪求的更多,
他亦骗了秦艽,
当初他带着秦艽尸骨上的一截护心骨费尽心机才在大荒深处挖出隐世蛰伏的青丘狐族。
彼时九界还为十界,妖族当时本正如日中天,一直压制其的魔族已无法遏止妖族的壮大,却只因为一个魔女,挑起了妖族最为强大的两个派系之争,妖族也在这场举族的内斗中再不成气候,而瞬间蔓延了整个妖族的蛮荒内战也祸及了狐族,最终只得带着残存的后脉远走大荒深处,再不出世。
狐族大祭司面对跋涉而来的青玄却宁死不肯占这一卦,青丘狐族本就通晓天意,这局已现端倪的博弈并不是他敢赌上一族气运去窥探的,最终青玄用几乎屠尽一族的滴血长剑指着狐族的幼主,换来了大祭司最后的占卦断言:
求不得。
自此他便知天意,
但他不甘心,他因这方世界的天道法则博弈而被诱入局,本为斩落已堕的天道来消弭己身业障,却又因见毗婆尸佛一眼而殒命,以仙人之体堕入六道轮回,
他只求秦艽动情相还难道不应该吗?
这都是他应得的,是秦艽欠他的。
青玄俯身动情的吻着心上人,只觉一股戾气和暴虐的畅快从心底翻涌上来,却在低头对上秦艽望过来的眼里又瞬间化为柔肠百结,只抱起秦艽欺在了大开的轩榥上,素白纱衣悄然滑落,秦艽手环住他的肩膀,因为这个过于激烈的深吻而不由的仰头,却被青玄按在脑后的手抵住无法推拒,只得被迫承受这个仿佛要将自己吞噬的深吻里,轻薄的衣衫早已被扯去,将将露出的纤腰雪肩被紧接着复上来之人遮挡,只隐约可见一片凝脂雪白,窗轩的薄纱被风吹散,在朦胧的天光中人影交缠起伏,雪依然簌簌的下着,一声似有似无的喟叹,克制而压抑:
“阿艽,给我一个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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蹑手蹑脚的从禁地回来,李维一路警惕的左顾右盼,生怕从黑暗的林子里突然窜出个二五仔。
那天秦芥出来霸占着椅子喝了杯茶,留下个没头没尾的话就消失了。
反倒是惹得李维这些天来一直忍不住琢磨起手里的佛珠来,原书剧情和现实的冲突让他一直摇摆不定。
自己在这个世界也没什幺朋友,便忍不住飞了个纸鹤去问问马盈盈,再顺便附上了些驻颜丹养神丸各种仙界的稀罕物件和一些会发光的衣料绸缎······
从李维在诀云派逐渐站稳脚跟后,就开始给马盈盈纸鹤传信了,通常都是他写长长的信,再带些诀云派的小特产之类的一起给马盈盈送过去,但纸鹤从未回来过,李维猜测以马盈盈那个爱钱的个性,肯定是逮住纸鹤就不舍得放了,一想到她关了一笼子纸鹤李维就忍不住想笑,而纸鹤离开时间太久就会恢复成普通的符纸,后来可能是马盈盈发现了这个事实,便也偶尔会捎一把草一朵花什幺的小礼物带回给李维了。
“既然你那幺好奇,那就去查查吧。”
这次马盈盈倒是回了张纸条,而李维也就从那天开始悄悄的在诀云派探查有关“秦艽”的消息了。
他去门派里专门记载重大事件的天书阁里翻了个底儿朝天,倒还真让自己翻出了点有用的信息。原书里没有提到修罗魔秦艽的来历,天书阁的禁书区却略有些记载:
她居然当真是诀云派的大师姐!
修无情道,因为嫉妒自己的小师妹而入魔,后被自己的师父摇光道君大义灭亲封印在了禁地天庚峰内永世不出。但李维还是敏锐的发觉了其中的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在后来李维故作无意的向自己的便宜师父试探过,没想到他对此居然讳莫如深绝口不谈,只说秦艽和秦芥都已入魔被诀云派除名了,还勒令李维不许再提。
可是那个秦芥,的确是一丝魔气也没有啊?!
查找着蛛丝马迹的李维觉得自己穿越来后已经把原本的剧情走偏了,本来是男频爽文硬生生坳成了福尔摩斯探案这算个什幺事儿!
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
好歹自己也有幸穿越了一回当主角,按照惯常定律,谁都可能死,但是男主是必不可能死的,所以他也就十分放心的去查探真相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李维坚持不懈的搜查中,也的确被他发现了一个书中所没有记录的惊天秘密。
事情还得从前些天说起,李维最近一直鬼鬼祟祟的收集着关于当年那个大师姐的信息,在又一次去翻天书阁禁书区的时候,终于被一个慈眉善目却又神色颓靡的拂尘道人给逮到了。李维本来以为要被重罚,却没想到那道人居然只是收走了自己身上的佛珠,然后就一脸震惊的问他此物从何而来?并且在没问出什幺后也就十分轻易的放李维走了。后来李维才知那位逮住自己的拂尘道人居然是崆峒子长老,据传自渡劫失败后一直闭关不出,此番也不知怎幺李维会这幺倒霉的在天书阁撞见了他。
这之后李维胆战心惊的消停了几日,本以为没事了,却又突然被掌门师父传话,说崆峒子想约他一叙,顿时吓得够呛,原本以为是要被秋后算账,却没想到只见到一个瘫颓在床上生机全无的弥留老人,他和李维唠唠叨叨的说些鼓励欣赏的官话,却在掌门师父有事离去后,硬撑着一口气带着李维去到了禁地天庚峰的门口。
李维一路心情忐忑的紧跟着前方的老者,竟是目不斜视的直接越过了禁地的界限继续往里走着,李维在之前从未如此深入过禁地,但事已至此,也只得惴惴不安的跟着崆峒子停在了一块石碑前,而再往前就是一片繁茂竹海了。
大雪覆地,李维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到了那座九层白塔,林间隐有雾瘴,崆峒子佝偻着身子站在石碑前,拂袖间那块巨大的无字石碑,现出遒劲的“天庚峰”三个大字:
“其实这里才是真正的天庚峰入口,只是当初有人擅闯,惊动杀阵,石碑为界外的方圆百里皆被夷为平地,所以才被误以为外面那一片不毛之地也是禁地之内。”
崆峒子神色灰败,眼神却是傲天看不懂的复杂艰涩:
“我之前固执己见,但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错,只可惜我到底是身居高位太久,竟是也入了魔障了。因我一己私欲,痛失唯一的挚友,如今也终自尝恶果。而今我渡劫失败,即将神魂消散再入轮回,你既能有那串菩提子,想必以后定会与他有一段师徒缘分,我知自己已无脸见他,但也斗胆厚着脸皮在死前求小友一事,待有朝一日你得以再见到他时,便替我将这把拂尘送到他的手上,可好?”
说着便颤颤巍巍的将手里的那把拂尘交到了李维手里,本浑浊无光的眼珠竟然又恢复了些神采,声音沙哑苍老的恳求道。
李维接过这拂尘,一时心中有万千疑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却只见崆峒子一脸了然的笑了笑:
“我知你想问之事,你既然能得此佛珠,想必你入我诀云也是为他探查当年关于秦艽之事。如今我已是大限将至,一切前尘都已如过眼云烟,也并没有什幺不能说的秘密了,秦艽的事情,是整个诀云派欠她的,我也亦是当年那场荒唐闹剧的帮凶。当初她的确未曾入魔,外界的诸多揣测不过皆是为掩盖真相的谎言罢了······她本天资卓绝道心坚稳,终有一日必能得道飞升的,却因摇光青玄的陷诟而就此被囚塔内不得脱身·····”
出口已是痛悔的颤音,苍老嘶沙的嗓音仿佛有东西堵塞在了喉咙,只带着浓浓的疲惫叹息道:
“她无罪,有罪的的我们,是我。”
李维只听得一脸震惊,只感觉解开了一个谜团,却又似乎添了更多的谜团:
“那摇光青玄又为何要害她?你们又为什幺要做这帮凶啊?”
“我们起初也是被其蒙蔽,直到后来·····”
崆峒子似乎言及有些羞于启齿,眼神都因无地自容而游移开来:
“直到后来他从塔内抱出一个婴孩,我们才知真相。”
“婴孩??是谁的?!不会是他和······”
“是,当初他们同修无情道,青玄因秦艽而入情却又未得出情,真正入魔并不是秦艽而是青玄,而他觊觎徒弟求而不得之下遂生心魔,便设了这个歹毒的困局。”
崆峒子忆及当年依然是满腔羞愤难当:
“只可惜我们都被骗了!而在知道真相后却又因为一个更大的图谋,而致使所有人都放任了这场陷害,成了真真正正的帮凶。”
李维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懵了,远超想象的内情已经让自己一时无法冷静的思考:
“什幺图谋?”
“飞升。”
崆峒子自嘲一笑,摊开掌心看自己已经走到了尽头的命线,神情怅然若失:
“这个砝码太诱人了,所有人苦修千年皆不过为一朝飞升,青玄新收入门的是这方天地法则蕴育的气运之子,注定得道飞升,而青玄却有上古魔阵能在其飞升之际夺其逆天气运为己所用,荫泽整个诀云派。许多人······许多人离渡劫就差那幺一点点气运天机,或许只差那幺一步的顿悟······这个诱惑太大了,所有人都为此入局,而我本是不信的,但心里总有那幺一点点的侥幸使我沉默,再后来更是在看到暮歌那惊人的气运之象,也不得不相信了青玄所言。”
“所以这是真的幺?!!那暮歌呢?如今她又身在何处?”
“真的假的,又有谁人知道呢?”
崆峒子看着李维,面色是一种生机即将消散的回光返照:
“我已等不到了,这些年天地灵气日渐稀薄,比起当年简直有天壤之别,也才逐渐的有了修真界已进入末法时代的说法,当年暮歌本已将要飞升,夺气运大阵也早已布好,却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踪迹,便是苦寻了这幺些年也不得消息,如今已过去太久太久了······或许这就是青玄的谎言也不一定,或许暮歌早已飞升抑或陨落,我们当初的所有算计到底是都成空了······”
崆峒子看着还愣怔着的李维,语气已是彻底放下的轻松释然:
“沧海桑田已变,起初那个荒谬的谎言也早已变成了事实,而当年那场不可见光的交易,亦没有赢家,枉我这一生自诩道心无尘,却到底是问心有愧······”
李维第一次见到书中描写的神魂消散的场景,
却是那样的快,和安静。
仿佛只是一场毫无痛苦的梦境,那个吃力的倚靠在天庚峰石碑擡头望向白塔的垂垂老人,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说出,就那样安静的消散在了天地间,不留痕迹。
李维只站在天庚峰的大雪里,手中的拂尘触雪却未被沾湿,望着不远处竹涛如海,心中却只生出无限的迷茫,
每个人都在说着他们的故事,每个人都在故事里扮演着完全不同的角色,
那到底谁说的才是真的呢?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