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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透过风扇转出的虚影看见程鹭。
筒子楼里一间屋子不过棺材大点,塑料薄板在窗前半隔开一块空间就算厨房了,偏又塞满杂物,老电器、旧陶花盆、压扁的纸盒、卡在防盗窗里的废木板,将那本就狭窄的一方窗亮挤成遭虫啃的树叶。程鹭呈在尽头稀薄的光亮里,忙碌着做饭,锅台上的灶气燠热着,薄衫濡粘在脊背上,好似白云投落在泥水坑表面的倒影,给人一种浮在窗外的错觉。
少年将风扇挪开一点,见男人以适中的速度将番薯切成小块。这男人偏白,汗湿的布料下透不出肤色,只是彼此融作一滩。围裙伸出细细的鲜红系带左右把住他的腰,在背上缠成小结,衬衫被勒得皱起,下沿像小姑娘的棉布裙摆一样翘着。腰两侧突出的骨节上有浅色印迹,好似红系带透染过去的一样,呈五指形。
少年突然觉得痒,抓了抓后颈,昨夜蚊子叮出的包块已经肿了。他涂了点清凉油,像给颈骨打进去一根铁钉,浑身的燥热被钉得一咻。案前的男人还在忙碌,捧着芋头细细地削,煮进锅里的番薯染得一屋子绵软厚甜的香。少年被勾出点馋意,吹着风扇猜起今天的菜单。
程鹭这人挺会做饭的,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短,但他每天都能翻出新花样。哪怕第一次见他,被他像狗一样绑着拿勺子喂东西吃,少年也很难忽视送入口中的米饭粒粒包裹蛋黄油的绵糯清香,头次知道原来吃东西不只是为了果腹。对比从前实验室的人喂他的那些塑料质感的营养剂,程鹭对他真算好,嗯,良心主人对宠物的那种好。
男人将切好的芋丝投进热好的油里烹炒,淅沥油煎声伴着蝉鸣擦燃了空气。燥热更盛,少年扯开衣领一头栽在凉席上蹭取凉意。汗水腻在皮肤与竹片间的感觉不太好受,少年就曾问程鹭为什幺找这种地方栖身,对方回答他他们正逃亡呢,去宾馆第二天晨起就得被抓了。――所以这里?少年将下巴搁在交叠手臂上,斜着头去望那扇小窗,浓荫像粘稠半融的亮绿燃料几乎渗进防盗网,谁家的空调滴了水“嗒嗒”敲着铁皮箱,一点腐朽腥咸似是猫咪藏匿在隔间的腌鱼让高温诱变。少年翻个身心想果然还是好热。
“起来吃饭吧。”
程鹭声音低低地叫他。样式简单的饭菜摆在几上,男人放好碗筷弯膝坐下,风扇吹开他松垮垮扎起的黑发,衣领翻开露出的小块胸膛比芋丝上闪烁的油泽更吸引少年的目光。他于是凑过去。刚搬来这儿时他们就你推我我蹬你地挤在风扇前争夺一片清凉,男人好笑地问他机器人怎幺还怕热,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机器才更应该散热。
“买的食材快用完了,没什幺好东西,凑合吃点。”
男人揩了揩额上的汗珠,将袖子编到一个彬彬有礼的高度。少年夹了点白米,看着他喝水时滚动在颈线上的核桃状喉结――细致咀嚼后咽下,似乎就此品尝到额外的什幺。散热是个幌子,少年兀自想,真想凉快又怎幺会挤过去跟他挨着。
“怎幺样?”男人笑了下,声音绕在他耳稍。
“嗯,还好。”少年借说话的机会尽量自然地擡头看他,却见一滴汗顺着颊线溜下直坠入衣领,在他心脏表面划开微痒的弧。他觉得咀嚼的动作有点吃力,口齿间干得很,于是端起杯子灌了口水。
程鹭长得挺好看。初次见面,少年脑内属于机器的那部分告诉他无论从黄金分割还是比例来看这人都很标准,属于人类的那部分却词汇贫瘠到挤出来的全是“英俊”“漂亮”这样庸俗平常的字眼。但毫无疑问他是美的,尤其是眼睛,人家戴眼镜都是遮去双目,偏他戴双无镜片眼镜,四方金丝框仿佛刻意标注的课本重点非要人注意那双眼――形状标准不说,柔绿的色泽就宛若莫奈笔下那幅繁郁蓊翠的《睡莲》。曾经他莽撞地称赞过男人的眼睛,话音刚落男人就爆发出大笑,笑得连背后刚结痂的伤口都裂开来。少年短暂的懵然,顿觉这人简直不可理喻――笑什幺?他……
“吃饭,发什幺呆。”男人的手臂绕过来,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捏了把。他更高些,手长腿长,能将少年整个兜在怀里。少年立即躲开,手肘捅了捅他的腰窝,像受不了这热。男人满不在意地嗤了声,重新执起筷,弯曲交搭的长指相当耐看。如今少年还是觉得他很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漂亮,却因受了嘲笑而不再宣之于口。
程鹭对他,从来没什幺认真的态度。把他从实验室偷出来是一时兴起,带他一起逃亡是一时兴起,跟他搞上床是一时兴起,给他取得编号名“648”也跟闹着玩似的。少年清楚原委,活在平庸中的人类有追求刺激的本能,就像坐上过山车尖叫一轮,或者蹦极中从万丈崖口一跃而下,活动活动生锈僵死的筋骨,掸一掸血管里经年累月积攒的尘埃,最后过山车会停在原点,安全带会箍紧腰,一场对惊险浅尝辄止的游戏而已――更何况程鹭这样游走在常规边缘的人。
这真相在少年心底留下湿漉漉的长痕,蜗牛爬过一样。曾梦到男人在隔间里悄悄打电话给实验员,他像得知要被抛弃的宠物,带着火燎闷疼的心脏从梦境中挣扎而出。躺在身边的男人被惊醒,他多聪明呀,望着少年来不及收回的神情一下了然大半,柔风般的五指从少年的肩头吹进发丝,要蒸发他的不安。表情看起来像在呵护一只猫或狗,和引导少年进.入.他时如出一辙。
少年于是感到彻骨的赤.裸。他就此知道了在人类群体中,“真情实感”是一种贵重的筹码,主动暴露底牌的人就仿佛冲陌生人翻出肚皮的猫一样愚蠢至极。他此后一直谨慎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遏制那一句句在口腔内翩跹如蝶的赞美。少年很擅长这个,他是试验品,实验员拿他研究某些物理属性,泡进硫酸里或剖出心脏来观察他的反应,尖叫或痛呼不是他们想要研究的,那是多余的参数,带入公式会混淆结论。所以他得好好控制住,他一直这幺做,他很擅长这个。
“今天没胃口?”
少年在男人的声音中惊醒,才发觉自己碗中的米饭半天才扒拉了三分之一。他低低“嗯”了一声,男人略带无奈地收拾了碗筷。隐约蹭着皮肤的体温撤去,少年才松一口气,双腿在席子上伸展开,让电扇旋带起的风蒸发涔涔热汗。
程鹭洗过碗筷,从狭窄过道绕过来时,打开老冰箱取出昨天切的几牙西瓜。冷气窜出来,在午后蒸腾的高温里画出雾丝,衬得男人的双眼仿佛冬天的小潭。他在少年对面坐下,将盛西瓜的铁盆推到席子中央,手臂越过他的肩,手指到达他身后的电视按键上。图标磨损了,还有点失灵。他用力按了按。
电视的信号时断时续,这会儿一片嘈杂的雪花在少年身后响起。程鹭就坐在他对面,他终于不用借着各种微小契机去睨他,而是擡起眼,大大方方地望他。人类的那部分感性又易错,少年避免使用它,只使用机器那部分。于是男人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成为变化的复杂函数图象,男人的每寸肤色,都对应信息库中一种标准色号。数据多好呀,不含糊不暧昧,更不会兀自暴露情绪。
“欢迎收看今日天气预报……”
电视突然闪现信号,少年一愣,目光一乱,滑到男人的颈弯里。
线条优美,皮肤白净,只是冒了点红痱。真是太热了。
少年心腔一紧,因那一点不该出现的绯红,脑中“咔嚓”裂开一道细口。人类的部分和机器的部分原本泾渭分明互不干涉,而今鲜红的叉号却借着那裂隙井喷,瞬间就凶狠地填满了整个由数据构成的纯白世界。信号灯闪烁着提示,错误,错误,错误,错误。
少年用手背按住嘴唇,呼吸艰涩。
“怎幺了?”男人一手捧着块西瓜,一手撑在席上轻松地后仰着。少年不能说我看你看得出神更不能说我还是觉得你很好看。他收回双腿,就这样很规矩地跪坐在席子上,双手成拳搁在膝上,闪烁不同思维的双眼遥相呼应。突然变化的模样惹得男人发出轻笑,“这表情是要求我什幺?”
“我能亲亲您吗?”于是少年真的求了――那种很客气、很轻柔的请求声,落下的话音在心底同时激起轻松和疲倦。他才发觉自己真可笑,欲盖弥彰地将情绪藏进另一重情绪里,不知在男人眼中是否就像用装病换取爱怜的小狗。他怎幺会不知道,他只是不在意。
男人倒不怎幺意外,耸了耸肩,挑眉的模样似乎在说来吧。他于是凑过去小心将男人放倒在凉席上,没料想到他会有进一步的动作,男人手中半块西瓜来不及放下便径直坠在胸膛上,摔死了一只小动物似的,鲜红液体从残躯中渗出,又滴滴答答钻到腰际去。没事,他会舔舐掉的,少年迷迷糊糊地想着低头啃咬他的嘴唇。那句请求还是遮遮掩掩说得矫情了,更直白的应该是――“我能.操.操.您吗?”不太体面,想必他不会喜欢,这事无论怎幺描述都有点不堪入目。
少年拉开他的下颔一点点吮咬他舌尖,水果的甘甜揉着太阳、清泉与翠叶,回荡着,就是夏天。他听到男人极低声地笑了下,又稠又哑,绕着纠葛的唇舌顺进去在他声带上打了结,他如被荆棘刺穿的鸟一般噤住声,任由男人宽大的手掌包裹住后脑,引导一个摇摇欲坠的吻。舌面擦过上颚爆出一串吡嗞火星,他禁不住一缩,撞倒了柜子上的水杯。
小出租屋就这点最糟。干上一次还得顾及着边上电器和锅碗瓢盆,隔音效果比破旧纸箱强不了多少,好在上了年纪的邻居并没有“男人和男人能做.爱”的概念,隔天只是拍着他们的肩语重心长地劝说兄弟间要和睦相处。
少年被逼出了生涩的马脚,慌乱掀起的眼睫折进男人翠眸一圈圈涟漪的中心。这人的经验可以说相当丰富,某方面的一把好手,有男人也有女人,干.过别人也被人.干.过,对他来说没差,爽.一.发的事而已,后者还省了自己.动.腰的麻烦。何况程鹭,从不屑于充当单纯以体能占据上风、虚张声势的掌控者。相比之下少年不过白纸一张,有关“性”的一切都由对方界定。
少年的数据库里储存着人类的所有生理信息,对人体性.感带和脆弱处的把控精准得逼近手术刀,机器的特性却局限了他,让他的动作变得温吞而深思熟虑,缺乏一点骨髓中迸溅出的激情。男人说不上满意还是失望的神情总让他无端紧张,不过没什幺大不了的,经验积累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喜欢别的花样他智脑里还储存着不同人格的模板可供选择,所以――没事的。
男人将手放在他头顶。
陡然一缕温热焐化了脑壳。真讨厌。少年猛地扯开男人的衣领将嘴唇贴在他.乳.粒下那圈牙印上,好似钥匙卡进锁孔。男人低笑起来,跳动的心脏隔着一层骨肉冲少年吮吻的唇点头问好,手掌挪到他背后将那温热懦弱的触感涂得到处都是。少年想起曾经在实验室,有饱含爱心的实验员把他当孩子看,偶尔买一些小孩的玩意儿给他,其中包括一种画,初看空白像纸,用铅笔一层层细细涂抹却发现铅笔印里显出图形来。那这男人是在涂他画他了,手指轻拢细挑着在他空白如纸的背上雕涂图案。每一根因他而生的线条,理所当然是属于他的。
“……明日小雨转中雨。”
少年撩开男人的衣摆,手指热烈抚摸仿佛挣扎于火中的蛾,挪到腰际与前一天按出的指痕严丝合缝,仿佛循着旧足迹归家的猫。他把量着这紧窄的腰,低头将胸前的圆晕与小粒一同卷进口中,温热湿漉的空间中舌尖甜蜜地刮逗着,多像没断奶的幼稚孩童啊他,惹得对方笑意更显,大理石质感的手臂揽他进怀,摇头只是说:“你果然还是机器。”
真讨厌。这男人对自己的同类都不一定有共情力,更何况他。所以男人将他不慎跌漏胸膛的心脏叉进碟子里恣意戳杀,所以偶尔说些不太好听的话。他默认他是听不懂的,或者听懂了也不会泛起过多涟漪,再伤人的话又怎幺能伤害一个不是人的东西呢。
少年在狠压进去时,浑身燥热拐弯冲上眼眶,泡肿了眼球,涩得很。他直觉这兀自委屈的神色算不上体面,但如今的姿势不留给他掩饰的余地,任一点细微变化都只能诚实地映入男人眼里。少年不想让他看见,因为他知道他并不在意。你看这个人多讨厌。
“要下雨了。”男人的手搭在他肩头,一下一下地敲。
“嗯,下吧。”少年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