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染堤这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前天还气得整夜都没回来,这天又笑眯眯地来挤自己的床榻,怎么也不肯下来。
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惊刃这么想着,抱着佩刀站在门口,耐心地等柳染堤慢吞吞贴好人皮面具,两人一起行出门。
烟南是著名水乡,铸剑大会自然也与“水”沾点边:玉楼剑庄特地造了一艘规模庞大,装潢精美的画舫。
那画舫此时就停靠在江边,待宾客们一一上船之后,便会向着江中心驶去,而铸剑大会也会在船上举行。
依惊刃来看,着实是个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绝佳时机。
浮天居,点星阁之类的大门大派,亦或是有名的江湖侠士自然都收到了邀请,但小门派或者像柳染堤这样的“散客”,须得交上一笔高昂的费用才行。
不过,柳染堤平日里望着没个正经,交起船费来倒是眼都不眨一下,颇为痛快。
可能天下第一都挺有钱吧。
画舫上已经站了不少人,惊刃依靠服饰辨别出了好几个大派,时不时有目光落到两人身上,带着几分考据之意。
柳染堤坦坦荡荡,顶着面具上的一副普通面容,摇着扇子带惊刃往里走,分明只有两个人,硬是被她走出了千兵万马的气势来。
“我还是第一次来,挺好玩的,”柳染堤偏过头,用扇子去敲惊刃肩膀,“小刺客,你来过幺?”
惊刃点头:“来过。”
“这就好办了,大会都有什么好玩的?”柳染堤颇有兴致,“我要那把剑在第二日的拍卖会上,不知今天有什么安排。”
惊刃摇摇头,诚实道:“我每次杀完人就走,从未注意过其他东西。”
柳染堤:“…………”
柳染堤忽地停住了脚步,恰恰好好挡在惊刃面前,一脸凝重模样,盯着她不说话。
惊刃有点不自在,有点小心虚,弱弱道:“柳姑娘这是……”
“啪”一声轻响,扇子砸在她眉心间,力道极轻,跟挠痒痒似的。
“榆木脑袋,主子派遣你出来杀人,又不是只让你杀人,”柳染堤振振有词,“肯定得借着这个机会,用她的银子好好玩上一阵才是。”
惊刃匪夷所思,严肃道:“这怎么使得!主子既然将重任托付于我,定要竭尽全力完成,怎么可以浪费银两。”
柳染堤扼腕叹息,道:“小刺客,你这可不就是榆木脑袋。”
惊刃反驳道:“吾等为主子手下,听主子号令天经地义,此为‘忠诚义节’,何来‘榆木’之说?”
柳染堤眉心一跳,心道这人应当是伤养好了,之前还细细弱弱不说话的,今儿这么精神,居然都敢顶嘴了。
她正琢磨着怎么将小刺客掰回来,身后忽然传来些许脚步声,一个冰冷的嗓乍然响起,清脆落地:
“天真。”
容雅一身精细狐裘,身旁簇拥着数名侍卫婢女,细长的眉垂着,神色冷淡:“你竟想说服她?”
惊刃轻唤了声“主子”,登时准备屈身跪地,谁料柳染堤速度更快,折扇急速点过几个穴位,将她定在了原地。
惊刃被定在原地,神色错愕地看向她,微张着口,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
“跪什么跪?”柳染堤一步挡在惊刃面前,哗地展开扇面,掷地有声,“给我站着。”
容雅没有笑,细长的眉敛着情绪,嗓音凉薄至极,“暗卫向主子下跪,有何不可?”
她们这边人手众多,除了明面上的侍从与婢女,暗中还藏了不少死士;反观柳染堤这边,可就她与惊刃两人,明眼能看出的劣势。
柳染堤一派风轻云淡,那把十九骨折扇被她握在手中,轻盈好似片羽绒,在五指中飘然翩飞。
“容小姐这话,可就不对了。”
她一手背在身后,一艘慢悠悠地扇着风,向前踱了几步,乌瞳是极深的黑,笑意虚虚浮着,不及眼底。
“你口中的暗卫惊刃,因刺杀天下第一失手,已经吞毒身亡,命早就赔给了容家,赔给了她主子。”
柳染堤笑了笑,话锋一转,慢悠悠道:“而眼前这位妹妹的命,是我捞回来的。”
她靠得太近,丝毫不掩饰蒸腾杀意,容雅面色苍白,攥紧双手,身侧暗卫已经冲了出来:“休对主子无理!”
长剑铮然出鞘,锋寒白光向着门面猛地劈下,而柳染堤身形未动,折扇一拢,擡手去挡。
镂木折扇中灌了几分内力,不偏不倚地对上刀刃,叫对方心中嗤笑,暗道此人怕不是失心疯了。
一把做工劣质、望着便知随意在路边买的折扇,对上容家削铁如泥的长剑,再怎么想,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只听“叮哐”轻响——
折扇完好无损,长剑应声折断,锐利断剑深深扎入地面,还在犹自嗡嗡震着。
那名暗卫错愕地愣在原地,手中长剑已经只剩半截,光秃秃地对着柳染堤,滑稽的令人发笑。
柳染堤微一弯眉,笑意浅淡,折扇复而被展开,似水边向旁划去,轻易地击开了另几位的攻势。
情况瞬息调转,不过寥寥几个呼吸间,足旁便横七竖八倒了一堆人,虽并未伤及要害,但已是不能动了。
容雅愣了,
暗卫们傻了。
寻月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喊道:“你、你看着瘦瘦弱弱,居然这么厉害的吗?!”
柳染堤心情很好地冲她笑笑,谦虚道:“还好还好,是你们剑太脆了。”
众人:“…………”
一阵碎玉般的轻响,柳染堤踏着剑刃而来,木折扇抵在容雅喉间,竟有种锋利刀刃的错觉。
“她这条命是我救的,”折扇抵着脖颈肌肤,一点一寸,缓缓划过脉络筋骨,“跪不跪,该跪谁——”
柳染堤弯眉一笑,依旧是那平平淡淡的调子,却听得人通体发寒,战栗不已:
“我说了算。”
容雅五指微微颤着,咬牙直视着她,额间已经复上一层薄汗。
眼前这人果真深不可测,寥寥几个呼吸间便能将她的暗卫尽数压制,手中武器,竟然还是把粗制滥造的折扇。
气氛剑拔弩张,容雅一咬牙,正欲吩咐暗卫后撤时,柳染堤倒先收了扇子,几步退开。
随着她的动作,船头传来一声宣读声,是有声望的世家大派才有的待遇:
“恭迎秦侯大人——”
容雅怔了怔,“秦侯”这名字可不熟悉,正是自封为侯,盘踞西南一脉的牵机毒阁之主,以其阴狠诡谲的毒蛊之术闻名。
而容家隶属于浮天居,是为中原一脉的门派势力,与秦侯向来不太对付,虽不至于血海深仇,但见面必得起些争执。
“先退下。”容雅正准备带着侍从离开,暂避锋芒,谁料转身一看,哪还有半点柳染堤的影子?
容雅:“……”
跑得可真是快啊!!
。
趁着容府一堆人还在那傻站着,柳染堤三两下解了惊刃穴位,拽起她就往画舫里头跑。
惊刃呆呆地被她拽着,拐了好几个弯后,冲进了其中一间小厢房,嘭地关门锁门,一气呵成。
柳染堤将折扇掷到桌面,顺势坐在软椅上,拍了拍衣袂尘灰,道:“没事了。”
铺一转头,惊刃呆呆地站在身旁,耳廓处红得厉害,浅色眼瞳似浸在水中般,像枚玻璃珠子。
“为…为什么……”
惊刃磕磕碰碰地开口,话都说不利索:“为什么要……”
“你傻啊,”柳染堤斜睨她一眼,语重心长道,“容家就算了,这秦侯都来了,还傻站在原地?”
惊刃脑子刚刚转过半个弯,表情呆呆的,问道:“你不是天下第一?”
“诚然,”柳染堤沏了杯茶,坦然道,“但我是一位十分低调的天下第一。”
惊刃“哦”了声。
柳染堤歪斜在软椅上,顺手摘了人皮面具,任由乌黑青丝倾泻而下,垂落纤细腰身。
细密长睫低垂着,她端起那杯茶水,慢悠悠地喝了口,唇畔被热茶一烫,涌出些许水红。
惊刃仍旧站在原地,脊骨挺得笔直,头颅却低下,垂在身侧的双手攥紧成拳。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站着,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等着长辈责罚。
柳染堤屈指敲了敲茶杯壁,“叮叮”两声脆响:“上好的日铸雪芽,不喝?”
惊刃摇摇头,雕塑似的杵在角落,柳染堤劝不动,索性转头将帘子掀开一道窄窄的缝,观望着外头情形。
“诶哟喂,浮天居和毒阁撞上,这下可有好戏瞧了,”柳染堤饶有兴致,招呼着惊刃,“小刺客,快来看热闹!”
惊刃没有过去。
她面色苍白,眉眼疏淡,唯有那双浅色的眼瞳中,慢慢地、慢慢地涌上一层薄红。
几缕江边的风涌了进来,吹动胸膛中的焦炭与余烬,苍白的灰滚动着、翻涌着,竟让她恍惚间望见了几枚火星。
可那焦炭早已燃灭,余下只不过是了无生气的灰,连温度都散尽,又如何撑得起这丝光亮?
她紧紧攥着粗糙刀鞘,指腹在歪歪扭扭镌刻的“惊刃”二字上,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倏地松开手,颤声道:“我可能…没法杀你了。”
细如蚊蚋。
柳染堤侧身看着底下的沸反盈天、喧闹之景,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