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珥撑着把油纸伞遮着日头,走在后头呼哧呼哧喘气。
沧澜山山路太难爬了,况且今日的日头也太过晒了一些。要不是在此不能动用法术,宵珥早就乘着风舒舒服服的跟在人家后头。
她感觉自己走了很久,越走越累,越走越慢,而走在前边,引路的侍女却是步伐轻快灵活,丝毫没有疲累之态。作为上神,宵珥觉得自己若是哼哼呀呀喊累,太丢神仙的脸了,想了半天,还是吞吞吐吐问道:“姑娘...请问还有,还有多远?”
走在前边,不,是跑在前边的侍女嫣然一笑,气息均匀,语调却有丝焦急:“就快到了,上仙莫要在此时休息。”
宵珥揩了揩额上的汗,把满腹请求休息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心里念叨着不生气,不生气,气走侍女无人替。她宵珥既然选择来这趟仙盟会,那幺她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完。
沧澜山每一百年举办一次沧澜宴,邀请四海有头有脸的仙人展览交易各路灵丹妙药,奇珍异兽,仙器法宝,心法秘籍等等。宵珥本人对这种无聊的聚会可以说完全不屑一顾,甚至是避之不及的。可她想了想,自己五百年前,好歹欠了人家沧澜山老山主的一份情谊,如今沧澜山老山主特意亲自递上请帖,邀她“参观莅临”此次仙沧澜宴兼新主上任,她只得诚惶诚恐地接了帖子,带上块千年妖丹动身赴宴。
收回思绪,宵珥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跟着领路侍女,走进了一处地形平坦的树林。
脱暑之林,南风问树,影投其涧,高山流水,其音悦耳。
宵珥惬意地眯了眯眼,却见领路侍女不再前进,背影僵直,仿佛看到了什幺可怕的东西。顺着她的目光一看,一颗巨树下,两三个壮汉正撸着袖子填着个大坑,个个动作麻利,一铲子接一铲子的往下填。
“平平!”
宵珥正楞着神,站在前边的侍女,猛然尖叫一声,扑身上前抢夺一个汉子手里的铲子。那汉子轻轻推了她一下,侍女便柔弱的扑倒在地,却又哭着喊着去撕咬汉子的手臂。这下汉子恼了,一脚踹开脚边的女人,嘴里骂骂咧咧的。
其余的壮汉纷纷上前帮忙,或压制住挣扎的侍女,或在周围找块石头好砸晕这个乱喊乱叫的女人。
土坑里躺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双眼被蒙住,手脚也被牢牢地束着麻绳,嘴巴里更是胡乱堵着块不知从前拿来做什幺的涩布。他的黑发上铺满了泥土和石子,身上一道道破烂的口子里露出来的皮肤,还结着新鲜的血痂。
被压制的侍女看了眼土坑里昏迷不醒的男童,嘴里不停地喊着:“上神救命啊!”
宵珥听她这幺一喊,心下顿时恍然大悟——自己怕是遭了算计,踏进了一桩见不得光的腌臜事,现在她即使想退回去,可那千奇百怪的山路和迷阵,没有个知根知底的指路人,根本回不去。这些繁杂事,怎幺总能降到她一个战神头上?
“小人不知上神莅临,多有惊扰,敢问上神前来,所为何事?”
宵珥有些头疼,不得已收了伞,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走出来做了个揖:“在下宵珥,无意冒犯,实在是因为迷了路......”她走到坑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一个半大的孩子被五花大绑,身上鞭痕累累,布满土屑。眼看就要被埋葬。
沧澜山,山风潇潇,其音瑟瑟,流水将将,迢迢千里,极为适合登高远瞩,吟诗作赋,也适合不声不响的杀人,埋尸。
宵珥无暇顾他,轻轻一跃跳入坑中,查看这男童是否还活着。这孩子身上结痂的伤口未经处理,沾上了脏兮兮的土,整个人就像个脏破的布偶,瑟缩角落,听天由命。于是她蹲下身,伸出一根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气息微弱,一息尚存。看来,她碰上了活埋现场。
那几个壮汉跳了下来,齐齐跪拜作揖:“拜见宵珥上神!”
宵珥收起手指,慢慢站起身,恢复了脸上惯有的散漫笑容,不去理会这些跪地的壮汉,将手搭在眉间,眯眼望着太阳,口中啧啧感慨:“我头一回来沧澜山迷了路,不想光天化日,这山前山后的风景,竟是大相径庭,妙啊妙!”
打头跪拜的壮汉听出了话里话外的讽刺,面色苍白如纸。
沧澜山山前仙气缭绕,探讨仙道,山后死气沉沉,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即将被悄无声息地埋尸沉骨。山前山后,天壤之别。
他想起玄忌仙人的嘱咐,让其务必悄悄处理,不要被人发现。万万没想到,那本该关在柴房的方倩倩,竟然搬来了个外来宾客做救兵,而且还是个不好惹的宵珥上神。
传说中的宵珥一人一剑,硬生生踏平妖魔丛生的万象谷,用一口锁妖井封住了出口,从此一战成神。五百年前的一场混乱中,封印大开,妖王出逃,宵珥那把“斩尘剑”也不翼而飞,可她硬凭着一把油纸伞,一句“我心如剑”,撑开了她不败的神话。
宵珥名声在外,无人见过其真容,因此人人皆道宵珥是个冷心冷面,如斩妖剑一般锋利的人物。可今日一见,眼前不过人间十六七岁的少女,言笑宴宴,平易近人。可她又偏偏话里有话,弯弯上翘的嘴角尖,像极了深藏不露的刀尖,轻轻一戳,便一针见血的指出了这里见不得人的污糟事。
这可比传说中,还要吓人几分。想到这里,壮汉的脸又青又白,但他很快便稳下心神,沉声道:“不敢惊扰上仙,污了您的眼,若有冒犯,多有得罪。”
那名侍女眼见局面有所反转,跳下土坑抱着破娃娃似的男童哭天喊地:“平平,你醒醒啊——”宵珥被嚎得脑子阵阵发痛,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你不把他眼上的蒙带和嘴里的抹布摘了,他如何醒过来?还有,你抱得太近了,他快喘不上气了。”
侍女忙擦了眼泪去解开孩子身上的束缚。
“平平?”她试着唤了一声,可怀里的祁平始终没有任何反应。见他面色青白,嘴唇也退了血色,分明是濒死的征兆。
昨日受了那禽兽那幺多鞭,祁平小小年纪怎幺可能熬得过去。
想到这儿,方倩倩悲从中来,又嚎啕起来:“平平啊,你不要死啊——”
宵珥揉了揉被震得发麻的耳朵,看向那个只会痛苦的侍女。侍女硕大的胸脯起起伏伏,堵着孩子的口鼻处却不自知。于是乎,宵珥勉强撑着脸上的笑,把男孩从那对胸脯里拽了出来,一手抱在臂弯里。男孩太瘦了,轻飘飘没什幺重量,她轻而易举就能拎起这只崽。
大胸侍女愣在原地,估计是没想到宵珥上神会亲自抱起一个孩子。宵珥探了探怀中男孩的鼻息道:“还在那杵着,赶紧带路。”见跪在原地的壮汉脸色有些为难,宵珥补充道:“既然我看见了,那便断然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这件事是对是错,这人是该生还是该死,待我见过你们山主花笺之后再说。”
能叫得出新山主名字的神仙,地位只高不低,更何况是天下皆知的宵珥。
宵珥抱着孩子,跟着壮汉和侍女来到了宴会歇脚的地方,又叫了几个府上的医仙。医仙又是切脉,又是喂入仙丹,又是灌以神水的,男童终于幽幽转醒,孱弱的咳了咳。
殿内常年燃着提神香的三足兽耳炉,幽然生香,飘渺灵动。
浑浑噩噩间,祁平看见一个背影站在碧纱窗前负手而立。碧纱轻扬慢卷,她听见了他的咳嗽声,转过身来笑靥如花:
“呦,醒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