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魇黄粱

树高三丈许,一人合抱,枝叶离离。

百年前明帝东迁楚都,定为上京,修建大兴宫。宫室亭台,待赐名之处其可千数,明帝无暇顾全,命有司自拟,独为皇后寝殿题了“长乐宫”,御笔亲书。此后二人于中庭共植榆树一株,“榆”音同“愉”,亦合“长乐”之意。帝后伉俪情深,又添一段传世佳话。

百年后宇文序改建大兴宫,昔时柔条已成参天古木,一树翠玉铃铛。榆钱买来好春光,青瓦浮碧云,长乐宫因而更名承香殿,淑妃白氏居之。

“娘娘,那两个婆子……可要保?”春喜小心翼翼斟了一盏茶,悄声问道。

美人榻上女子朝内而卧,神色莫知。

宸妃承宠五年未有所出,众人明面上只字不提,背地里可有道不完的闲话,有说楚后灌了一劳永逸的避子汤,有说长年赤足伤了某处穴位以至不孕……

总而言之,不好生养。

前些日子白继禺费尽心机送了个老嬷嬷入宫,交代是陶家旧仆。陶之一姓非富非贵,声名不显,祖上最高也不过是个国子监的助教,官从六品。这样的人家,上京城抓两大把尚有遗漏,淑妃自然不识得,还纳罕家中何以千辛万苦将此人送进宫来。

原是陶家与南家结了亲,如今南家当家人,宸妃南婉青之父,他的原配妻子便是陶家的女儿。说来蹊跷,十余年前陶家一家人相继害病,莫名都死了,不久嫁入南家的陶氏也与世长辞,而后南家发卖陶家仆婢,全数卖去了京外。

那老嬷嬷姓康行七,名唤康七娘,当年在陶家内外院之间守门的,卖去宾阳某户富商家。后来战乱四起,富商便是群狼环伺的肥肉,军也好,匪也好,来来往往俱是要咬一口,逃不过敲骨吸髓的命。主人家受不住,一脖子吊死前一把火点了宅子,全府上下百余口人都送了性命。康七娘那日躲懒,偷去巷外饮酒打马吊,竟赢了一条活路。[1]

如今天下太平,她辗转回京,本想借着陶家旧仆的身份往南家寻一个好差事,却被人狠狠打了出来,敲晕在墙根底下。再睁眼便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府邸,前半辈子所见所闻尽如尘屑污泥,上首老翁华服锦衣,虽是笑着难掩杀伐之气。那人只问与南家何怨何仇,如何招惹了杀身之祸。

康七娘一五一十回禀,倒也没几句好说的,无非是陶南二家的亲事,以及中邪一般断子绝孙死了满门的陶家。

那人显见是不合意的,笑得愈发瘆人,又问当年陶家可有什幺不寻常之事。

康七娘并非内院仆婢,不过是白日黑天轮换着守门,传个话,递个东西,主子的事一概不经她手,如何得知。况且又隔了许多年,搜肠刮肚的,胆汁也将呕出来,总算想起当年听过一则闲话,道是陶家父子二人争一个什幺女子,最后不知是为人父的失手杀了儿子,还是为人子的失手杀了父亲,陶家主母似是跳井自尽,接着丧事一场接一场地办,办到陶家一人不剩。

那人转口问起康七娘可有失散流离的亲人,康七娘心下疑惑仍是据实说了,她丈夫死得早,只有一个女儿,当年南家发卖陶家奴仆,母女二人并未卖去一处。这些年她也试着托人打听,只是大海捞针难有回音。

那人哈哈一笑,唤人扶她起身来,请座客席之首,又是奉茶又是摆点心。

“寻一个人倒不难,只是须得替老夫办一件差事。若是办得好,莫说寻到你女儿,下半辈子山珍海味,衣食无忧,老夫也应得起。”

康七娘一点头便入了宫。

她从未见过这样高的榆树,宛若一只狰狞巨兽,庞大而臃肿的身躯遮盖大半天色,投下一片浓厚阴影,好似靠近便无法逃脱的深渊。

树下秋千摇晃,女子逗弄怀中狮子猫,不曾瞟去一眼:“你就是康七娘?”

“启禀淑妃娘娘,是。”康七娘于白府学了宫中的规矩,八九分像样。

“可知你要做什幺?”

“奴婢不知。”

秋千吱吱呀呀地响,淑妃擡首:“不知?”

“奴婢只是从前陶家的洒扫婢子,听说南家有一个生得极好的女儿,勾得老爷少爷失了魂,小小年纪肚子里便有了孽种,被夫人好一顿打,才惹下之后夫杀妻、子弑父的荒唐事。”

淑妃盈盈一笑,吩咐道:“唤三娘来。”

“此后你跟着她,去昭阳殿后山的竹林办差。”

红烛燃了大半,灯芯渐长,内室昏暗如乌云遮月,春喜捧茶的手微微颤动。

“保?”淑妃一声冷哼,“当初接了钱就该掂量掂量,是不是有命拿,没命花。”

春喜道:“只怕……她们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全抖露了,若是牵涉娘娘……”

砰——

红釉瓷盏打翻在地,摔得粉粹,泼了春喜一裙子滚烫茶水。

“废物东西,比不过园子里两块石头硬气。”淑妃心中烦闷,扬手摔了茶盏撒气,不想愈发气急,“早前赌咒发誓,上刀山下油锅不当怕的。见了那贱人,一个鸡蛋吓一吓,话都说不全,只会嚷嚷什幺‘恕罪’‘饶命’。可惜了,若是托生成狗,还能多条尾巴献殷勤。”

康七娘随三娘在林子里拔了一月多的草,总算等来赏花宴,还是淑妃有意向成太后提及与昭阳殿廊桥相缀的望仙台,若是于此大办许才人的喜宴,那正是照着南婉青的脸打,成太后欣然应允。

至于如何笃定南婉青赴宴,她自有办法。

昨夜淑妃最后交代二人一回,又细细说了言语行动。简而言之不过三节,其一康七娘与三娘惹得南婉青动私刑,其二淑妃将后宫众人引来,其三便是康七娘以陶家旧仆的身份,抖落勾引父子、珠胎暗结、主母暴打、小产伤身四样事。左右陶家一家人都死绝了,死无对证,任人编排。

“清宁宫也是个草包,一脚踢不出一个屁来。南婉青在她头上撒尿,她不骂回去就罢了,还乐呵呵舔上,真当做个贤妻良母那位就能看得上她?”

早间一镜芳香,众目睽睽,昭阳殿宫人按紧三娘的手,将鸡蛋塞入康七娘身下,康七娘哭声震天,晕死过去。

南婉青拂袖走了,打道回宫。皇后先是传太医诊治,而后嘱咐在场嫔妃,今日不过是宸妃仪仗被猫惊了,眼下回宫将养,倘若传出其他的话,便要好好整治宫中乱嚼舌根的风气。

窗外嘎嘎飞起两只乌鸦,淑妃啐了一口“晦气”,骂久了不免口干舌燥:“春喜,倒碗茶来。”

浅碧茶水淌过雕饰鸾鸟的壶口,淙淙有声,一阵脚步轻轻,由远及近。

“你说……”

一滴,两滴。

小炉文火慢煮的茶水,冒着升腾热气,哗啦啦泼下头顶,榻上人一声惨叫,凄厉无比。

“难不成看上你?”

“怎幺是你……”淑妃顾不上满脸刺痛,吓得魂不附体,滚水烫红一张巴掌脸,肿了一大圈,不碰疼,碰了更疼。

南婉青笑道:“我看你这儿倒是好撒尿。”

淑妃不知方才那些话南婉青听去多少,径直往殿外奔去,也分不出心神思索,这人如何进了承香殿内室,只想找几个仆婢挡一挡,是非曲直且不论,壮声势总是不错。

“来……”没几步她便栽倒在地,浑身如有千斤重,使不上力气。

指节如玉纤长,不理会倒地之人是否疼痛,南婉青捏紧淑妃下巴,将她半个身子拽了起来。

骨相绝佳,肿了一张脸,下颌依然小巧尖尖。

“不知从什幺犄角旮旯,寻到一个不知什幺人,便能动我?”南婉青凑近淑妃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恶狠狠,“你们是小看我,还是高看自己?”

“你……你都知道?”

南婉青甩开手,淑妃结结实实又摔一跤:“你和白继禺当真以为,汪云雁是自尽而死?”

汪沛舟将汪云雁送入宇文序营帐,其后汪云雁撞墙自尽,此为天下人所知。宇文序登基,汪沛舟与白继禺结党同谋,白家这才知晓当年汪沛舟献女一事始末,但说到底汪云雁自尽乃是无颜面对袁冲,不论真相流言俱是如此,总不会再有其他原由。

南婉青阴恻恻一笑,淑妃右手不听使唤,颤颤巍巍,朝方才摔碎的茶碗摸去。

“你、你……”淑妃大惊失色,不知为何右手难以掌控,好似自生了主见。一片碎瓷落入掌中,冰凉刺骨,指缝留出瓷片锋利一角,手起血溅,女子精致右脸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森森白骨,血肉模糊。

淑妃咬着牙,喊不出半声痛。

“你……你……究竟是、是何人?”气息奄奄也要问个明白。

何方妖术能控制人的心神。

“你,好好看看。”

杏眼桃腮,花容月貌。

狐面獠牙,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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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打马吊:马吊牌,古代中国博戏之一,一般认为是明代中期出现的中国第一副成形纸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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