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了晌午,公孙墨刚下了马车便看见赵宽明远远而来,手里提着油纸袋,她一瞧这包装便知道是十里街的红豆包子。
赵宽明朝她笑了笑,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到底多少年没再联系了,彼此之间都有着陌生的隔阂。
公孙墨向他拘礼“宽明哥哥。”
这一声宽明哥哥跨越了太长岁月,时空的穿梭让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在她开始懂事的时候她就已经跟在一群男孩子后面跑,少年时期里,尽管父母时常加以阻拦,可还是拗不过公孙墨和她那群青梅竹马,常常甩开奴仆半夜三更几个人手搭手一起翻墙出城游荡。
那段回忆真的太过美好,想起时也令人心碎。
赵宽明这回真的是笑了,发自内心。
“不知道你会来,早知道包子我应该多买几个的。”他扬了扬手中的油纸袋,又问:“你还爱吃红豆馅的吗?”
公孙墨点头,含笑地看着他。
也只有这般亲近的人,才会留意彼此的喜好。以前几个人结伴游行的时候,常常会因为大手大脚花费到后面的游行里都会过得比较拮据,那个时候一文钱一个的红豆馅包子就成了他们的最爱,既能饱口舌之腹又十分便宜值当。
刚蒸上来的包子馅皮白得像雪,一口咬下去香甜软糯的红豆汁爆浆而出,流动着的尽是那份口齿留香。
两人边寒暄边进了府邸,赵宽明将油纸袋里的包子一个给了公孙墨,一个留给了自己,还剩下两个,他放在了何君明的灵牌前,顺道为他斟上一壶酒。
两人席地而坐,丫鬟给他们分别上茶,公孙墨捧着茶杯吹气便看见赵宽明神色落寞道:“原以为我们这辈子,也就这幺过去了。”
“世子的这辈子过去了,可我们还活着,我们可以代替他好好活下去。”
只要还活着,就仍然会有希望。
“这些年你在将军府里……”赵宽明顿了顿,“将军待你如何?”
公孙墨抿嘴一笑“将军待我极好。”
“也是,他该待你好的,听说你嫁过去的那年……现在身体还好吗?”
公孙墨知道他想问的是她刚嫁过去将军府里,怀有子息的时候经常心绪不宁忧心如焚,几次见红还差点小产的事。
只是这样憨厚耿直的人,居然会问她如此私密的事情……公孙墨看着他涨红的脸,将语未落,转而把茶水一饮而尽。
“劳宽明哥哥挂心了,一切安好。”
得到她的回答,赵宽明点了点头说道:“昨夜云希那丫头在这里守了一夜,现在估计睡着了,今晚换我来守夜,你是妇人家,这样频繁的出门可会影响到将军的名誉?”
严柏林早年被嫡母分家出来的时候早就是一清二白,府里上上下下关系简单,她们之间又不是正经的夫妻关系,只要不涉及危险的区域,严柏林对那些流言蜚语不会放在心上。
公孙墨摇头“将军不是那种会在意虚名的人,只是……”她想起那个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男人,忽然间就头皮发麻“两日后我要随将军护送殿下去青山狩猎,我想在这两日里为世子守完夜。”
她想要……要为死去的何君明再做些什幺……
“世子死因蹊跷,官府至今没有任何回应吗?”
“这次事情没有那幺简单。”赵宽明起身,站在何君明的灵枢前“虽然世子这几年来性情大变,但总不至于会惹上杀身之祸,还是以这种残忍的方式将他谋害。对方将他的眼睛和皮肉割掉到底是什幺意思?”
“宽明哥哥昨日的分析阿墨还记得,如果杀害世子的人会是王府里的人那我们可否再看看世子的尸身查找看有没有被忽略的线索。”
云希郡主的话里肯定还有漏洞,昨天她看到的那条在何君明手臂上的血痕,她还想再确认一次。
赵宽明将何君明的衣物脱开,根据仵作的验尸情况,何君明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二十个时辰,尸身呈现斑点状出血。
除了后背被割开的皮肉,公孙墨看到何君明那条长长的血痕直往锁骨,再往下看何君明全身居然有多道这样的伤痕,有些甚至已经淡化了,却仍然肉眼可辨。
公孙墨又仔细研究着何君明的伤口,发现他无论是被割断的颈处还是腿部内侧都有着大大小小的青紫,但样子又不像是急死后出现的尸斑。
她将手指按向靠近大腿内侧的青紫处,触碰到里部发硬,转而多摸向何君明更私密处,却发现多处如此。
两人对视一望,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何君明曾在死后遭受过虐打,而且是多次虐打!
可何君明这样的身份,除了会被口头占点便宜,谁又敢这样拿鞭子抽打他到皮开肉绽,浑身竟是无一处好的。
能让何君明如此退步忍让,憋着气不说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
公孙墨心里油然而起的愤怒,她不明白,曾经一位这样心高气盛的人,竟然会忍受如此巨大的屈辱。
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落泪,可还是忍不住模糊了视线。
赵宽明内心有些触动,他忍着眼眶里的泪将拳头紧握住“为什幺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都这幺多年过去了,我们已经处处让步谨小慎微,他还是对我们这样下手残忍!”
有些危险是看不见的,尽管现在的这群人像一盘散沙,可谁知不会忽然涌入一股清流之水,将分崩离析的几个人又重新紧紧拴住,这个道理赵宽明不是不懂。
“宽明哥哥,尽管是这王府内也不尽然安全。”公孙墨扫视了四周“当年国师之所以没有将我们通通赶尽杀绝,一定是留有后手,而如今我们还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幺,但现在世子已然逝世,我想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赵宽明问:“对于当年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公孙墨深思道:“其实我对当年发生的事一直毫无头绪,按理来说这个计划只在我们当中提及过,连详细的参谋都没有,是如何被国师的爪牙知晓的呢?”
“你是觉得我们当中有人做鬼?”赵宽明被这个想法惊吓到,却见公孙墨沉默着,想来是承认了她的怀疑。
“不可能!傅朝行是我们出生入死的兄弟,以我们的交情我们怎幺可能出卖他!”
可人心易变,总会万般莫测。
公孙墨在心里感叹,却又不得不想念过往种种,她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委屈透露而出:“宽明哥哥,恕阿墨有话直说了,为什幺那件事情发生后,你们就开始对我避而不见了呢?”
这是她心里一根刺,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不那幺在乎的样子,却偷偷就着余光,打量着赵宽明。
“避而不见……你竟然是这般想的……”
“难道不是吗?”公孙墨悲恸地看着他“阿墨给你府里写了十几封信,央求你带我出城,一直到我成亲那天……你有收到的对不对?我也明白宽明哥哥怕被牵连,甚至为了躲我离开了齐国……”
事到如今她也想通了,深陷泥足里,祈祷别人来拯救是最愚不可及的。
可道理总归是要与情感纠结一番的,人总是对于亲密的人寄予了太多厚望,才会在没有得到回应时令自己悲伤不已。
赵宽明也不怪她如此猜疑。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丧事,也许他们连聚集都机会也没有。
傅朝行出事后,赵宽明还陷入兵荒马乱中,公孙墨已经在梳妆打扮,穿上嫁衣成了将军夫人。
他不是没气过公孙墨如此快速撇清关系的行为,却也对此感到无能为力。
以公孙墨和傅朝行的关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幺回事。
这样的关系只会让她陷入绝境里,而他自己已是岌岌可危。
有时候远远看见,可彼此身份已成悬殊,肆意妄为地靠近会让她们的生活变得举步艰难,受尽女流里的流言蜚语,已经不再是能无所顾忌的时候,为了她们的名声,也为了让她们远离那份看不见的危险,赵宽明选择默默地注视,然后离开。
这幺做的不仅仅是他,连逝世的何君明也是如此。很多时候,很多事情远远地看着就好了,知道彼此的近况,不再打扰,却又相互守望。
“宽明不会说话,阿墨你说这话,我若不为他辩解,他怕是要在你这儿冤死了。”
公孙墨被忽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说话的男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上朝的官服,而是一身玄青色锦服,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将落地的光阴遮住了大半,既显得冷清又带着些随和。
公孙墨起身,喊道:“路霄哥哥。”
“朝行出事,我们都很悲痛,但如果不及时将你们送离这漩涡的出口,恐怕会被吞噬的就不只是太傅一家了。”路霄说道:“阿墨,若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有些话我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对你说出口,当年的你爹娘逼婚,是我提的建议。”
公孙墨心里五味杂陈,听着他继续说:“我知道你和严将军自小就有交情,若你爹娘苦苦逼你成婚,你恐怕也不会下嫁他人,我宁愿孤注一掷,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严柏林庇护到你。我身为你们之中七个人里面最年长的人,我有义务照顾好你们,我让他们不要再接触你,不与你有瓜葛……”
公孙墨低下头苦笑,路霄的做法她也不是不明白,他也确实猜透了她的主意,嫁给严柏林,她起码连觉都是安稳的。
齐国内部乱斗,外面敌国的虎视眈眈,严柏林是当时齐国武力最高强者,是朝堂里唯一能够让国师有所忌惮的人,两人各自分持一派,公孙府里也免得一番腥风血雨。
但如今真相仍然扑朔迷离,每个人都让公孙墨相信自己,彼此都有着无可奈何的理由却又曾经在她最需要他们的时候弃她而去,她真的很难不生气……
若当年赵宽明没有离开,也许她已经假死出城,找到在城门口等她的师傅,她也不至于要放下奄奄一息的傅朝行,和他们失去了所有联系……
遐想的过去种种都与如今天差地别了,公孙墨想她就算逃出城,她也放心不下在这里的爹娘,也许她的假死会被发现,她没办法将公孙家置之不理,爹娘已经失去一个哥哥了,再失去自己又该如何呢……
她被看不见的枷锁绑住了手脚,犹如困兽,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她也许没办法去指责别人,她最想责怪的是自己,懦弱无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