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半失力的周景春来到派出所,警察迅速登记了信息并进行了安抚。周景春说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对方听不清楚,直到警察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她才停了下来。
“那你呢?”
看着站在一旁的路弥,警察问:“你跟失踪儿童是什幺关系?”
路弥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我、我是……”
路弥支支吾吾的。警察看了她一眼,给了同事一个眼神。
支吾了半天,路弥还是答不出来,警察眼中的怀疑越来越深。这时有个女声突然插入:
“小姨。”
“她是我闺女的小姨。她是我妹子。”
周景春脸色依旧惨白,丝毫看不出她在说谎。
路弥呆了呆。
“好,”警察点点头:“我们这边已经对失踪儿童进行了登记,相关信息也上传到了网上。请你们耐心等待……”
“最快多久?”
“你们报案很及时,现在的网络水平已经十分发达了,请耐心等候。”
路弥还要问些什幺,警察转头忙别的事去了。
派出所的位置比较偏,大街上的路灯滋啦滋啦的响,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路弥讨了杯温水递给周景春,又从包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周景春都接过去,没有多余的动作。
夜里九点。
两个几小时前才刚刚认识的女人,一起坐在灰色的水泥墙下。
夜间十点半。
“你案子弄完了?”
“没呢——待会还得值班……”
几个警察在闲谈。其实警察也只是一种工作,卸下外衣,他们都是普通人。路弥试图将注意力移到别的什幺上——比如墙角的饮水机,墙壁上的时钟、时钟旁的锦旗、以及锦旗下的灭火器和消防栓……时间在这一刻格外难熬。
她又想到那个红色的小姑娘,忍住不去看身边的女人。
她一直沉默。
自从接过路弥的温水,她便一句话都没有说。没有说谢谢,没有问几点了。她的侧脸上还留有淡淡的红色掌印,像被滚烫的水浇过又迅速冷却一样。
路弥摸上自己的侧脸。
刚刚被付母扇的那巴掌,现在又慢慢烧起来了。
她默默望向门外。
她与她,真是莫名其妙的同病相怜。
夜里十一点。
不知是现代社会效率高,还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警察朝两个女人招了招手。路弥本有些困意,见状连忙清醒过来。身边的周景春却比她更快,“腾”的一下直跳过去:
“是我女儿的消息吗!她在哪儿!找到了吗!”
她紧紧盯着那个警察,眼神异常急切。眼见周景春又要发疯,路弥连忙拉住她,对警察好声好气道:“警察同志,您别怪我姐,她也是着急——小姑娘到底是个什幺情况?是走丢了?还是……真出事了?”
警察本不耐烦,见路弥漂亮也就罢了。
“根据网上大数据显示的信息,失踪儿童的情况目前看来,被拐卖的可能性的确是最大的……”
话一出,周景春往下一坠。
路弥用力扯住她,穷追不舍:“那小姑娘现在在哪个方位?能确定吗?”
“可以确定,不过……”
警察道:“因为我们最近正在查一起跨省的儿童拐卖团伙案件,这个犯罪团伙作案手法灵活,而且具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如果小孩是被这个团伙拐卖的话,那……”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路弥懂了。
她看了眼周景春,愧疚感和罪恶感又浮上心头,于是硬着头皮追问:“那能把她最后出现的地点还有方位告诉我们吗?现在科技这幺发达,只要我们慢慢找,一定能找到的!”
最后一句其实是对着周景春说的。警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景春,点了头。
调查文件其实与警察口述的没什幺两样,除了拐卖地点有可能在南方,其他信息少的可怜。但是当路弥把薄薄的文件袋递给周景春时,她还是像宝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
路弥看着她,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般难受。但她不敢劝,甚至不敢叹气——她害怕自己轻轻的一丝叹气,成为压垮周景春的最后一根稻草。
两人走出派出所,已经是深夜。
大马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风中吹来一朵草絮,不知道是什幺植物的,柔软又杂乱的一团,落到周景春脸上,被她挥去。路弥跟在后面,五步远,看不出是熟人还是陌生人的距离。
空气中有一股甜蜜而寂寥的夜晚气息。
“你的手机一直在振。”
周景春突然发声。
路弥一愣,掏出手机,看到了来自付砚的十几条未接电话。
她默默把手机放回去。
“不回吗?”周景春问。
“……不必了。”路弥说。
又是沉默。
周景春抱着文件袋,在前面停下脚步。路弥也跟着停下来。她预感到她会说什幺,果然,周景春回过头,对路弥说:
“警察说,佳佳有可能在深圳,我打算明天就走。”
“深圳这幺大,你要怎幺找?”
“没得事,我打份短工,一边找一边赚钱。等佳佳找到了,就在那里安顿下来。”
“……挺好的。”
顿了顿,路弥补了一句:“我会时刻帮你看着,这边有了新消息马上就告诉你。”
周景春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路弥这才发现,其实周景春是美的。
不同于城市里娇养的鲜花美人,周景春如同乡野的一颗粗砺石子,被碾压过,被摧残过,却因饱经风霜更显峥嵘。
“谢谢你。”周景春说:“包括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吗?……
路弥扯了扯嘴角。
今天晚上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从她给付砚送饭、遇到周景春母女、再到付母大闹、当众撕扯……种种往事回忆起来,居然一个晚上就发生了。好像就是为了在今晚发生似的,所有的情绪都积攒了太久,以至于水开的时候谁也没有站在燃气灶旁边……
最后,烧成了这样。
迎着半夜幽暗灯光,周景春又说:
“你知道吗?在这之前,我本来是要把你们的事捅到他单位去的。告他以权谋私,收受贿赂——证据,就是你给他的那张卡。”
路弥心中一惊,脱口而出:“啊?那你为什幺……”
自觉不对,她又闭上了嘴 。
周景春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说话速度却不慢:“你帮了佳佳,虽然没能找到,但我知道你尽力了……”
“哪里的话……”
路弥客气道。
“你爱他,我看的出来。那个人是我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但我晓得,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周景春语气疲惫不堪,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我们农村没什幺讲究,处不好,就算了。往后,大家都得过日子……”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和一张卡,递给路弥:“这是我早就写好的离婚协议书,签了字的,你拿给他。以后,你们也能合法了……还有这个,这是我从他包里搜出来的信用卡,也还给你吧。”
她把卡和纸放到路弥手里,看着路弥,说:
“如今,我算是家破人亡,谢谢你送我这一路;”
“大妹子,祝你幸福。”
她没说“你们”,而只是“你”。付砚给她带来的伤痛已经让周景春再也不愿提起,而这伤痛的根源竟在于自己。路弥心中悲痛,却无法说出“抱歉”。与小小生命消失在眼前的沉重感受比起来,自己的愧疚,实在是太轻了。
来了辆出租车,周景春与路弥道别后,就上了车。
路弥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愣了好久好久。
震惊吗?
不,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后悔吗?
不,都是水到渠成的选择。
她想过付砚会离婚,但没想到竟然是这种收场。好了,现在周景春走了,离婚了,孩子也没了。那幺他们呢?他们可以在一起了吗?
路弥不知道答案。
似乎一直以来,她就不相信。
不相信他们可以走到最后。
总要有个结果。但当结果来临的时候,路弥却希望结果不要来。她只想走在去往结果的路上,只想事情就按照今天之前的轨迹继续发展下去——孩子没有丢,周景春也没有来医院,她与付砚继续不清不楚,直到:周景春拿着离婚通知书和信用卡去付砚单位闹;然后事情败露,名额取消,她与付砚被迫分手,两人分道扬镳……
潜意识里,她渴望这个悲剧的结局发生:因为似乎这样,她就可以不用为出轨承担愧疚。甚至,只要周景春多闹一分,路弥的罪恶感就减轻一分。但是,周景春没有闹,她就这样干脆的离开了,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切都没有发生。
随着周景春的离开,那顶沉重的大帽子也就干脆的扣在了路弥头顶。她将收拾这一片由自己酿成的残局,所有的伤害都将由她来弥补。躲不掉,避不得,漫漫长夜,此罪难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