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慕艾

科举考试于立秋这天落下帷幕,皇帝为新进士们举办了琼林宴。

进士们齐齐坐在下首,兴奋地等待着皇帝陛下的赐酒,百里蔚亦是第一次参加这样意义重大的宴席,她十分激动,慷慨陈词,将进士们说的热血沸腾。言罢,她举起酒樽,向诸位进士敬酒。

进士们按照名次,依序前往陛下面前听任。此前吏部已将朝廷各部空缺的官职明细呈上来了,百里蔚只需聊上几句,确定意向便可。

百里蔚看人很准,问的问题均抽丝剥茧、直指靶心,很快便为进士们寻得了适合的官职,想来倒也有趣,殿试成绩优秀的人,未必是能做事的能人,状元一心只图富贵安逸,二甲几位成绩一般的,却有青云之志。

又有一位二甲进士走上前来,百里蔚见他举止有度,气质卓然,目光与自己相接也不闪避,便知这又是一位志存高远的人。聊了几句,果不其然,她扫了扫官职明细,心里有了定论,便随口问道。

“假设权臣当道,排除异己,结党营私,弄权乱国,天下陷于水火,卿当如何?”

进士目光澄明,态度果决:“灭权臣,驱朋党,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在所不惜。在下不才,愿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好!”百里蔚十分赏识,这人生的眉清目秀,看似柔弱,没想到竟有这般刚强的志气。百里蔚觉得此人有些脸熟,不过她没有细想,提笔在官职明细上勾了圈,“任你为礼部正六品主事,即日上任。”

“谢陛下!”进士俯身向皇帝行礼,他擡起头来,眼中似有流光乍现。

百里蔚感觉进士的眼神有些奇怪,只当他是高中举人心头激动,擡手唤了下一人上前。

……

朝堂上,气氛剑拔弩张,众臣正激烈地进行着庭辩。

起因是户部提出削减兵权,将半数军户划归农户,缓解国库压力。兵部自然不同意,陈述边境战况,表示战事吃紧。双方僵持不下,又不知怎的从国库压力扯到京官冗杂,尤以九寺冗员最多。九寺卿自然下场,其中又以大理寺卿彭万跳得最欢。

彭万三言两语将祸水东引,矛头直指兵部兵权过大,威胁国本。

兵部是监国将军金露风直属的部门,说兵部权利过大,即是影射当朝监国武力乱权了。

监国将军从容立在首位,冷眼看着这耍猴一般的把戏。

自选秀之事过后,众人都知道了监国将军不近人情,软硬不吃的威名。很多人在心中打起了算盘,他们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权利富贵如流水,自己一点也兜不住,开始在朝堂上挑监国的刺,大不敬的帽子说扣就扣。

别人说监国不恭敬,她便仗着皇帝的重用,毫不留情地打击那些扣帽子的人,慢慢地,也引得那些中立的朝臣不满。

新任的礼部主事方世白就是这样的中立派,虽然监国现在没滥用职权做什幺,但保不齐以后挟天子令朝臣。于是也加入了庭辩,站在九寺的那一方开始指责兵部,建议削减兵权。

他看了看自己的直属上司翦伯源,不知为何,翦伯源并没有参与到庭辩中来。

庭辩持续良久,还没争论出个结果,看戏的监国终于说话了:“兵部的边境战况大家有目共睹。整整一个时辰,九寺诸卿都没有拿出合理的理由来削减兵权,看来的确是冗员太多了。”她向皇帝拱了拱手,“是该裁除一批不中用的,臣请九寺各人员,减去三分之一。”

皇帝唯监国将军马首是瞻,朱批一落:“准了。退朝。”

策划了这场庭辩的大理寺卿彭万偷鸡不成蚀把米,愤愤地剜了一眼监国将军远去的背影。

方世白十分受挫,他跟着上司翦伯源,闷闷不乐道:“大人为何不加入庭辩,您在朝臣中的声望颇高,陛下也很重视您的意见。别说是提议削兵权,就是命监国将军放权不得干政,也不是不能成。”

翦伯源看着自己的新手下,道:“你提议削兵权,是真的认为兵部权势过大幺?要求监国将军放权,是真的认为她能力不足,或者有哪些处事不公幺?”

“这……”方世白哑然,他的确并没有这样觉得,边境需要兵部的力量,陛下也需要监国的辅佐,可是……“监国将军位高权重,迟早有一天会暴露其本性,如果不趁现在将其制衡,只怕后患无穷啊。”

翦伯源拍了拍方世白,这小子就是太年轻,容易被煽动,须得沉静下来,才堪大任,“年轻人,莫要陷入局势的陷阱,有时候很多人去做的事情,也未必是正确的,你要明辨是非,坚持自己的本心。”

方世白咀嚼着翦伯源的话,大人是在说自己被局势煽动了,做出了违背本心的举动吗?

罢了,多想无益,日后还是再多听多看,学学大人的做法吧。方世白叹了口气,转换了一下心情。他向供臣子休息的偏殿走去,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皇帝的脸。

那样白皙清丽的面容,瘦弱的身躯,额上却戴着沉重的帝王冕,今日朝堂庭辩之时,她是否注意到了自己慷慨陈词?又是否被自己牵动心绪……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应是叫做百里蔚,蔚……他念叨着这个字,草本多情,蔚然繁盛,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一路想入非非,不晓得走去了何处。待方世白回过神来,竟然不知不觉走到了一片百花丛中。外臣不可擅入后宫,方世白心里连连告罪,转身寻路回去,却在花丛中迷了路。可是很快,他便庆幸自己走了这一遭。

花丛中有一个小亭子,亭中置一小案,案上整齐地摞放着奏折,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垂首坐着,翻动奏折批阅,批完这本,便换下本。那人,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皇帝陛下本人吗?

方世白壮着胆子,走上前去,皇帝附近仅有一名宫女伺候,见到陌生男子,宫女忙汇报给皇上。

百里蔚顺着夕落的手指看去,见是方世白,愣了愣,“方卿?”

方世白行了一礼,“臣在本来想去偏殿休息,不曾想在宫中迷了路,冲撞了陛下,陛下勿怪。”

百里蔚轻浅的声音响起,“无妨,免礼吧。朝臣不可入后宫,夕落,你去帮方卿指指路,引他出去。”

“陛、陛下,”方世白起身,见百里蔚指使人送自己出去,他忙叫住百里蔚。

“嗯?”百里蔚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奏折,擡起了头。

方世白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他大着胆子,说道:“不知陛下可否还记得,江南游船,夜里花灯?”

百里蔚“哦?”了一声,她搜索着脑海中的回忆,终于想了起来。她惊讶道:“你是方家的小公子?”

方世白见她还记得,心里的喜悦突破天际。“是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他喜悦的忘记了尊卑,竟然话中直呼你我。

在百里蔚十二岁左右的时候,曾随太子百里溪一同下过江南,太子政务繁忙,百里蔚偷偷溜出行宫玩耍,她结识了一名少年,少年家里开制船厂,新船落成,少年便请她登船游湖,那夜是八月十五,人们在湖中放花灯,祈求家人平安健康。湖是夜空,灯似星辰,微风吹过,繁星闪烁。

“原来是儿时玩伴。”想到无忧无虑的童年,百里蔚也开怀起来,她没有用“朕”来自称,笑道:“没想到你如此出息,竟然高中了进士。你那时候满脑子调皮捣蛋的,我还以为你会继承家里的船厂,做个船老板呢。”

方世白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没想到你,居然是皇女,现在还成为了皇帝。”

方世白看着眼前的百里蔚,她此时换上了常服,端如出水芙蓉,一尘不染,她的气质优雅,仪态大方,与男子对视,既不矫饰,也不卑亢,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方世白被身边的百花丛迷晕了眼,眼前的女子,竟和儿时记忆中那个聪慧美好的女孩子重叠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他寒窗苦读,就是为了知道那唤作百里蔚的皇女,是不是当年他记忆里的女孩,如今,他有什幺理由再掩饰自己的心意呢?

方世白竟唐突地握住了百里蔚的手,他支支吾吾,“我、我……其实……”

这仓促的表白并没有说出口,而是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了。“礼部主事,这似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金露风将沿途的花踩在脚下,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寒若冰霜,眉宇之间积聚着怒气,风雨欲来。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方世白握着百里蔚的手,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利刃,她早已将方世白千刀万剐。

百里蔚心道不好,她知道金露风定是误会了,连忙将手抽出,笑道:“将军怎幺来了?礼部主事不熟悉皇宫,在宫中迷了路,刚好撞见了朕,朕正在为他指路。”

“是幺?”金露风皮笑肉不笑地走到方世白跟前,眯起眼睛盯着方世白。

方世白感觉自己像是被毒蛇锁定的猎物,他本能地感觉到眼前的人十分可怕,明明现在和风旭日,他额头却沁出汗水。他见金露风朝他伸出手来,明明是在微笑,却透出一股狰狞,身体一个趔趄,向后跌坐在地。

金露风径直拎着他的衣领,将一个堂堂男儿轻而易举地提起,让他直立起来。她站在方世白与百里蔚的中间,用身体挡住百里蔚。“好大的胆,擅闯后宫,冲撞陛下,方世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方世白在百里蔚面前被人像提小鸡一样拎起,自尊受到了莫大的打击,他不服道:“将军不是也在后宫?你见陛下又不行礼,又举止莽撞,有什幺资格教训我?”

“呵呵……资格?”金露风竟低低地笑了,百里蔚知道她真动了怒,连忙喝止方世白,给他使眼色,“方卿,不得无礼。金将军是朕表姐,出入宫廷理所应当。既然给你指了路,还不快些离开!”

金露风却不想轻易放过方世白,她厉声道:“看来需要人教一教你,什幺叫做分寸。来人!”她唤来侍卫,指着方世白,“目无法纪,擅闯后宫,就地杖责二十!”

立刻便走来三个侍卫,两人按住方世白的肩膀,将他按倒在地,一人拿着行刑的竹杖,眼看着便要朝方世白打下去。

方世白大骇,他死命挣扎着,“金将军!你怎敢滥用私刑!”

百里蔚亦是霍地站起身来,“金露风,不可!他是朝中正六品官员,刑不上大夫……”

金露风转身幽幽看了百里蔚一眼,眼中冷意更甚,“那就杖责三十,打。”

侍卫直属金露风,竟然并不听皇帝的命令,立刻开始行刑,竹杖狠狠地打在方世白的臀部,发出一记响亮的声音,伴随着方世白的痛呼。

方世白想要忍住不要叫,可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竹杖虽打得缓慢,落在身上却有千斤之重。方世白的嘴唇已被自己咬破,奇耻大辱,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方世白毕竟是读书人,十杖下去,便被打的三魂丢了七魄,连喊都喊不出来了,趴在地上直哼哼。

侍卫停了下来,用眼神询问金露风是否还要再打。金露风从侍卫手中接过竹杖,蹲下来在方世白耳边,声音邪肆,如鬼面修罗,“用哪只手碰的她?左手?还是右手?”

方世白瞪大了眼睛,来不及细想,竹杖便狠狠敲在他的右手指节上,力道之大,让他顿时痛得昏了过去。

百里蔚冲上前来,探了探方世白的鼻息,她愤然道:“够了!你是想打死他吗?”

金露风扶起百里蔚,“陛下何必动气,法不可废,方主事误闯禁宫,若是不惩戒一番,以后阿猫阿狗都能来宫里冲撞皇上了。”

“你、你……”百里蔚心知肚明她只是记恨这人碰了自己的手,她的独占欲望简直可怕,百里蔚甩开她的手,“朕今夜便招人侍寝,倒是要看看,你还能见一个杀一个不成!”

金露风闻言面色一寒:“你敢?”

百里蔚振振有词,“皇帝招人侍寝,理所当然,朕有何不敢。命尚寝立刻将夫嫔的牌子呈上来,今夜朕便布施恩泽。”

她说完便走,留金露风站在原地,双手紧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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