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眨眼岁岁在司命府养了三个月。

每天做梦似的,主君隔十天半个月还会抽空来看看。如水的补品送进来,她的身子骨逐渐康健,比之前还要强些。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自打伤口愈合,她每天都在猜自己到底哪天被送走。

岁岁还不知道苏鹤行已经默许她留在身边,也没留意到府里的下人对她的态度全变了。

这段日子,那些偷跑和慢待过岁岁的人全被苏鹤行敲打过了。打的打杀的杀,提起脚来卖了的也不少。

府里一时风声鹤戾,只是这些事都早被下令不准在岁岁面前提起。

有了这层缘故,岁岁在府里更什幺都不知道。每天就守着一亩三分地养伤,服侍她的几个小丫鬟个个像被剪掉舌的雀,没一个敢在她面前胡说。

岁岁自过自的日子,又有苏鹤行的关心,跟泡在蜜罐里差不多。更不知道自打三个月前那件事后,风云诡变的朝廷早不是苏姚两家平分秋色。

姚子仪那日被当场活捉,幽禁在苏鹤行管辖范围内的天牢。安的罪是现成的,谋害朝廷重臣家眷,行刺太后。

奉命留在太后宫殿的苏耀当场将刺客抓获,白纸黑字画了押。

这边姚子仪一落马,便被苏鹤行以风雷不及掩耳的撤了他们手里的要职,顺便填了苏姓人马上台。

皇帝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得不奉苏鹤行为摄政王,现在的朝堂俨然已是苏家一言堂。

随着太后临盆一天天逼近,皇帝急得满头包。虽小动作不断,到底是半大孩子。苏鹤行稳坐钓鱼台,只待瓜熟蒂落便要行将行之事。

日子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过去。

某日,一列八百里急报惊破了朝廷暂时的和缓,激起千层雪浪。待到急奏当堂呈上,大伙才知道原是和柔然接壤的晴雪城局势有变。

晴雪城这个巴掌大的城池历来主君变来变去。

一会柔然人做主,一会又是中原人做主。近十几年来,晴雪城一直在中原的掌控下,没想到今次传来晴雪城大开城门迎入柔然人的消息。

小皇帝脸色随着那份急奏读出越来越难看,那条简报明白白写着,派遣的士官被柔然人斩杀,妻女皆糟毒手。

这简直是把皇家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小皇帝力排众议,一定要谴苏鹤行亲去收复晴雪城。

朝臣反对的声浪一浪比一浪强,眼看就到了关键时刻,怎幺能把摄政王支走?

苏鹤行也不知究竟想什幺,这个节骨眼上居然答应了小皇帝的请求。亲率一支由铁鹰卫为首的国军赶赴晴雪城,随行的还有柔然国质子,佟嘉敏。

晴雪城地理特殊,处于中原和柔然夹缝中。小小城池想在两大国间独立生存着实艰难,这两国间也向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近些年中原的衰败太明显了。

明显到很多有心人都能看出,才会让晴雪城在一夜间被城主反水献给了柔然。

这位城君有点意思,并不在乎自己在哪个国家的领导下,只要城中安全,人人有衣穿有吃食就行了。

军队越近晴雪城,气候越干燥。往年夏季的晴雪城再少也要下两场雨,今年出了奇的旱,竟是一点雨星没见。

千人的国军绵延数里,苏鹤行一行还罢了,土生土长的柔然人佟嘉敏倒是先喊起苦来。

这位质子爷十岁不到就被送进中原为质,十几年没回柔然了。这干燥的土地气候让他叫苦不迭,一会是嫌风太干,割得他俏脸都开口子了。一会又怪苏鹤行没让他带妻妾,自己倒是带了侍妾伺候!

是的,苏鹤行带了侍妾。

岁岁扮作小亲兵跟在部队尾巴,当然那细皮嫩肉的样一点不像个小亲兵就是了。她也被分了套沉甸甸的银甲,难为她那幺沉的银甲穿上还能有前有后的,凹凸的身材也是无敌了!

国军行了近一个月终于抵达晴雪城附近,苏鹤行定了山坡高地为营,架起帐篷炊烟。

“难吃难吃,咬都咬不动!”佟嘉敏扔掉照例分下来的干粮,气哼哼从帐篷里跑出来。

岁岁悄悄捡起被佟嘉敏扔在营地外的馒头干牛肉,放进口袋。她过了很久的苦日子,哪怕这段时间滋润了,依然见不得一点浪费。

苏鹤行在大帐和几个将军议事,虽然曾相邀过佟嘉敏。但佟嘉敏知道自己身份,何况那些士官的脸上明摆着不欢迎,他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

这位完全被权利中心边缘化的质子来到那条断断续续的河边。

这条叫人看不上眼的小河虽时常干涸,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晴雪城母亲河。水的重要,佟嘉敏这位柔然人比谁都清楚。

依然挂着招牌式的满不在乎笑容,佟嘉敏对河照了照。

这位曾经的柔然王子已被彻底汉化。穿着中原人的锦衣,束着中原人的发髻,起了汉名,就连附庸风雅所持的折扇,都必得是江左芙蓉斋所出的上品。

他眼都不眨的望着那弯碧沉的水流,安静的水面只有鱼儿尾鳍偶尔滑过几道绣线般的痕迹。

看似近在咫尺,实则故土难归啊!

讽刺的笑了笑,佟嘉敏双手环臂转身,嘴里还喊着。“飒月!服侍小王沐浴更衣!七八天没洗澡了,真是够呛!飒月飒月,疯跑哪去了!”

飒月也是柔然人,佟嘉敏从小带到中原的随行。

佟嘉敏念念叨叨的,看见岁岁裹着银甲站在他身后的影子,一向洒脱的他窘迫了。“呦!天奴也来洗澡吗?”话一出口他就觉得没过脑子,虽是天奴,好歹是摄政王唯一的侍妾,已经不能随口调笑了。

岁岁乖巧的摇摇头,没有把他的不尊重往心里去。“我不洗。”看他落里落魄的,还以为他有什幺想不开呢。“你没事吧?”

“嗨!本王能有什幺事!”佟嘉敏刷的展开凤穿牡丹折扇,俏皮的替岁岁扇起凉来。“来这干嘛?”

“我想抓鱼,你要尝尝我做的鱼羹吗?”这一路一直是干粮果腹,岁岁自己倒没什幺。但看这有河,她就忍不住想帮主君改善伙食。

“不必啦!本王不吃鱼。”佟嘉敏不吃鱼不是秘密,很多贵族都知道他的忌讳,所以宴会上没谁会替他上这道菜。

柔然人水都喝不上,更别说那幺奢侈的去吃用清水养的鱼了。

**

这晚苏鹤行果然喝上了新鲜的鱼汤。

不过苏鹤行这人异常懂得克制。他只喝了一碗,剩下则赏给了随军的家臣。

这时候苏耀已经知道岁岁是主人的侍妾了,这消息对他来说不亚于惊天霹雳。那天肖想天奴的事已被主君察觉,是不是要去死一死才能谢罪啊?

比起苏耀的惴惴不安,苏挽成天愁眉苦脸。他数次提醒主君不要过于宠爱侍妾,苏鹤行当然是置若罔闻的,甚至还大手一挥,把天奴捎带上随军的路。

其实并不需要带天奴一起出门的。只是那天看见天奴一脸落寞的替自己收拾行装,最后还强做欢笑的样子,苏鹤行莫名有点不快。

他略一思索,开口要她一起随军。

天奴当然喜出望外!他并不明白那是种什幺样的情感,会让天奴如此喜不自禁。他的心是永远深沉安宁的,可当他看她露出的欣喜笑容时,竟也有一霎是爽快的。

扎营的同时苏鹤行派出了十几个斥候,天一亮就乔装打扮混入了晴雪城。又不知打哪找来的一套柔然女装,让岁岁换上。

热风催动了麻色的营帐。

雪白披纱和交缠的璎珞掩映,一位身材曼妙有致的柔然女郎掀开营帐从中踏出。

她的琼鼻樱唇被白纱覆起,单单暴露在外的黑眼睛是那样晶莹璀璨,愈发衬出月华般皎洁的气度。

岁岁穿着紧贴肌肤的沙衣,曲线过于毕露,令她不自在的捂住领口。柔然地处热带,服饰普遍贴身,岁岁从没穿过如此暴露身线的衣服,捂前面就捂不住后面,羞到极点。“主,主君。是不是太暴露了。”

薄如蝉翼的情欲掠过苏鹤行的眼睛,望着这格外可口的柔然女郎,嗓音显得低哑。“嗯,确实有点暴露。”

她结结巴巴的,在看清眼前这个人时,惊讶的捂住嘴。

这哪是中原摄政王,分明是个柔然男人。

原来在她更衣时,苏鹤行也套了件柔然长袍。

腰部和肩部的银片装饰吞吐着寒芒,与霜一般的冷色肌肤起着微妙的呼应。原本束的整整齐齐的长发打散,学柔然人在一侧留了一际斜缀,发尾还结着枚小巧的银铃。

“那,那,要怎幺办。”岁岁吞吞吐吐的。望着这格外俊俏的异域人,耳朵里像飞进了只小虫,嗡嗡地。

她很快知道了自己扮成这个模样要怎幺办。

岁岁和苏鹤行一行扮作香料商人,就这样堂而皇之的入了晴雪城。

同行的还有一样扮作柔然人的苏耀苏挽,这一路苏耀的眼睛就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岁岁的身材本就惹火,扮柔然人的样子更要人老命。

要不是一直被苏鹤行塞在马车,估计光是她引来的狂蜂浪蝶就够他们喝一壶的。

他们的马车不张扬也不朴素,一切都和其它商队无甚区别。苏鹤行有他的考量,一队远行的香料商,队伍里没女眷实在说不过去。

过关查验时也引人瞩目不是?

入了城,令一行人意外的是晴雪城并不繁荣。这颗荒漠中的夜明珠异常萧条,晴天白日的,街边只三两的坐了几个小商贩。拨弄胡不思的流浪歌者无精打采,纵眼观来,迎面过往的行人无一不是精神不振。

苏鹤行和苏挽交换了个眼神,他们的马车在城中缓缓行走。冷眼看来除了药铺异常兴隆以外,其他的商肆都门可罗雀。

做戏做全套,苏鹤行的香料和货物在城里找了个地方脱手才退出。

岁岁悄悄的撩起车帘,被眼前那几具行尸走肉般的身影吸引了全部注意。

这是……

覆在纱巾下的小脸不自觉的颤抖,无声看了一会,悄悄放下帘,就像从没撩起一样。

这夜,苏鹤行的大帐气氛异样安静,所有的斥候得到的消息都是相同的。晴雪城被一场奇异的病症席卷了,而现在是最易引起疫病泛滥的夏季!

“属下觉得这时候是收服人心的最佳时机!”

“不可!我看我们须得立即离开此处!”

苏鹤行端坐首座,面无表情的巡视众人,一言不发。斥候走进来,跪地禀报。“主君,晴雪城君求见!”

苏鹤行擡手做了个动作。

“让他进来。”

晴雪城君是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只带了一名随扈便堂而皇之入了营。“晴雪城君拜见摄政王!”他并不跪倒,只弯了弯腰,神情略显倨傲。

他的目光徐徐向上。

只有端坐中间的那个男人是不同的,仿佛天下间何物都不能让那双黑沉的眸激起一丝涟漪,冷淡的视线仿佛能穿透一切。尊贵的姿态,不穿龙袍凤衫也叫人腿打软想自己跪下去。

苏鹤行十分平静。“城君前来所谓何事。”

“如摄政王所见!城君带着十足的诚意来此会晤。”城君身直如松,站在那平视苏鹤行。

“怎幺个诚意法。”

“摄政王!实不相瞒。小城现被一场奇异之病所席卷,需要大量的大夫与药粮救治。若摄政王能助我渡此难关,愿将城君之玺奉上!”城君一派光风霁月。

“这病怕是不好治。”

否则晴雪城君也不会开城门主动迎柔然人入关帮其治疗。但很显然,柔然人也啃不下这块硬骨头。

“是!”城君咬着后槽牙。“背信弃义的柔然人!曾答应帮我渡过此劫,可他们却跑了。”几天功夫就逃得一干二净,还对他们关闭了柔然城门!

“你们既有此病,为何不回关内救治,反而求助柔然人?”在场家臣提出异议。

“将军不知,此病凶悍,只需七日便药石罔效。”城君痛心疾首。

七日!离晴雪城最近的中原城池也要十日单程,等不到了!

“这场病可有典故记载?要如何医治?”苏鹤行问。

“无。”城君叹了一气。

“这场病可有人自行痊愈?”苏鹤行再问。

“无。”城君又叹了一口气。

“这场病已经死了多少人。”苏鹤行依旧在问。

“……已有近千余人。”城君颤栗着。

近千余人!晴雪城小,加来也不会超过万人之数。这意思是说每户最少有一人因此病死去?

听闻此言,屋内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居然已经凶险到这个地步!

苏鹤行依旧神色平静。“本座已知情,请城君出帐休息,稍后自会派遣药物军医随你回城。”

城君闻言瞬间垂泪,躬腰拜至九十度,态度极为哀伤恳切。“多谢摄政王!臣肝脑涂地也要相报!”

这厢城君被请了出去,帐内的议事还在继续。

“这人说话遮遮掩掩,并不吐露实情。不足为信!属下建议还是要再做查探!”

“就算退一百步他说的是事实,此等朝秦慕楚之辈实不值得我军为他浪费药石!还不知道后面要便宜谁呢!”

“两位大人所说皆无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是此番我等力挽狂澜,晴雪城心服诚悦的继续为我国土效忠岂不是美事?”

十几个文臣武将各自阐述观点,一时竟比朝堂还要热闹。

苏鹤行听了一会,最后才挥手让人退出去。他没有起身,有一搭没一搭按着膝盖,神情略显冷淡。

身后有轻弱的脚步声传来。

一双小手来到他紧绷的膝上,接替过他的动作,轻轻按摩。

是岁岁。

她依旧穿着银甲,跪在他膝边,徐徐替他按摩放松着。

苏鹤行知道她一直在帐后,等到众人离开才走出来。“你听到了。”

既决定让她近身,有些消息就不可能避免被她知道。而他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岁岁点头。“是七日疟。”

苏鹤行睇着这个替自己按摩的天奴,用眼神鼓励她,他好奇天奴还会说什幺。

“这个病症的名字是七日疟。”岁岁动作微停了一下。“刚才那位城君说谎了。”

“他说什幺谎。”

“他说近千余人因此病死去,他说谎了。”岁岁慢动作似的擡起头,眸中光芒幽盛。“这是不可能的。七日疟一旦开始死人,有一个算一个,染上必死。城中人口近万又饮着同样的水,住的如此密集,一定早就蔓延开。一家一户才死一个?不!”

她倔强的摇头,眼底浮起浓厚的哀意。“您听过赤炎草原曾在数年前有过个大族吗?百花族。”

苏鹤行微一思索,想起关于此族的传说。“当然。此族在赤炎草原上曾极有名望,可汗手下的部众有两万之多,但在数年前这个部落突然消失了。”

短短数月,一个几万人的部落神奇的消失了,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究竟去了哪竟无一人知晓。

岁岁摇头,遮住天奴印的那一络刘海轻漾,勾勒出极为单薄的脆弱感。

“不是消失了。而且您说的也不对,百花族可汗手下有三万六千人。那一年也是七日疟,它染遍百花族的每个角落。一开始只是老人和孩子,后来是女人和男人。它会传染的,您知道吗?”

那个症状,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的症状。

之前在晴雪城中她一眼认出来。岁岁慌乱不已,一直在寻机会告诉苏鹤行,现在机会终于撞上来。

“传染?”深浓的眉间蓄起一抹阴沉。

“嗯。七日疟,从名字您就知道它的威力。”虽然维持替他按摩的动作,岁岁的眼神却虚空了。那一抹虚空穿越了麻色的帐篷,纵乘着一弯小河向故土追溯而去。“整整三万六千,短短两月时间死的一个不剩……”

当年她如果没有随母亲回外祖家过节,恐怕那三万六千的坟墓也有一个她的位置。她猜,自己可能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百花族人也说不定。

晴雪城君焦躁不安的在为他准备的帐篷里来回踱步,一夜未睡。

除了等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

他来回这幺走着,手掌一会握起一会摊开。这幺热的天,额上居然侵满冷汗。

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城君心中一喜,立即带随扈走出去。“摄政王!”

这三个字成了城君此生最后一句话。

长长的箭划破空气,呼啸着钉向晴雪城君的心脏。他不敢置信的垂下脑袋看胸口那支依旧在颤动的箭羽。他困难的伸出手,想指向远处的男人,想大声的问责,但他什幺都做不到了。他轰然倒地,眼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苏鹤行立在距他一射之地的位置。

身旁的苏耀左手挽弓,弓弦还在微微弹动。那支弓弦上不见了的羽箭,此刻正静静插在城君胸口,晕开的血将城君的胸口染成一朵耀眼无双的绝品海棠。

他依旧站在那,冷寂的发号施令。“把他的尸首和随扈一同烧掉,他们碰过的也一起处理。”

“是!”

“不!我没有被传染,不要杀我!”一旁瑟瑟发抖的随扈尖叫一声拔腿就跑,但他的速度远没有箭快。随着一声风破,踉跄着栽倒在地。

“苏耀苏挽。”

“属下在!”

“立即规整队伍,关闭晴雪城门,城中人物一个不能放出来。”

**

身穿铁鹰战甲的骑士纵马包围了整座晴雪城,数以万计的军士,每人手中都点着火把。

明明已经是夜,却将城墙照成白昼。

如此多的人众,紧闭的城门,苏鹤行要让整座晴雪变成困城。

一日前苏鹤行下令诛杀晴雪城君。与此同时,他命军士在城池下挖开一道深宽各有一米的沟渠。

源源不断的菜油和箭镞被运上来,堆积成山。

所有军士面朝晴雪城的方向,分明听见城中有人在喊,叫声惨烈。“不要杀我们!我们还没染上病!”

那些菜油原本是铁鹰军的粮草,现在有了别的用途。

苏鹤行骑在那匹大宛名驹上,神色冷淡。“准备好了?”

“回禀主人,都已妥当!”苏耀跪地答复。

坐在马背的他微微扬首,不知何时一片乌云飘来,寂静地掩去月色。

天道也不忍看吗?

武将各司其职,文臣肃穆的守在苏鹤行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的不语。

佟嘉敏的坐骑离苏鹤行还有好十几个身位,向来戏谑的脸露出了几分凝重。他想,他猜到苏鹤行要做什幺了!

苏鹤行静静欣赏着这座城。“你们知道晴雪城为何叫做晴雪城吗。”

“许是城中下雪时很美?”有文臣思索着答道。

他摇头。“晴雪城地热,从不下雪。也许正是从不下雪,才比谁都期望雪落吧。”

可惜了。

这样一座充满希翼的小城将会化作一片焦土。

佟嘉敏看见数之不尽的菜油被士兵们倾入刚挖好的沟渠。

一名近士将一枚尾端着火的羽箭递给了苏鹤行。

后者面无表情的接过了它。搭弓拉满,猎猎火焰被山岚刮得尾端燃起黑烟。

幽绿的火焰,以一种寂静而充满杀机的速度向灌满菜油的沟渠飞袭而至。刹那间崩散的星火,像千百道小小的烟花爆裂的燃烧盛开。

接着轰地一声,整座晴雪沐浴在黑红的火焰之中。

苏鹤行依然保持着风姿翩然的拉弓姿势,眼神又空又冷,像结满了霜。

屠城!

苏鹤行身形穿过列阵,随着他的动作,身后布满火焰的羽箭扑簌簌向着城中飞曳而去。

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咒骂从城中漫出,一声高过一声。

“狗日的中原摄政王!你不是人!就连柔然人都没对我们赶尽杀绝,你胆敢如此!天理不公!你这样的人必定死无全尸!”

“放了我!我没有染病!我不会传人的!求求你们!”

“杀了我可以,请放了这些孩子!求求您!”

不知道是谁家的父母率先在哀求,随着越来越多的父母加入进来,一片怄哭震醒夜空,无尽的悲凉直冲云霄。

黑红的火焰中,佟嘉敏看见晴雪城墙立起了很多个孩子的小小身体。每个都被父母抱在怀中,拼命的作揖求饶,哪怕心再硬的汉子也难以下手。

佟嘉敏有些动容,脸孔被赤火染成焦红,他侧了一下马身往苏鹤行看去。

那些铁鹰见城墙上都是哭泣的稚子弱母,手下弓箭慢了。

没有人下令,却又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向苏鹤行,他们在等他最新的命令。

止不住的恶火,熏得那一方城池上空黑烟密布,几百里外都清晰可见。

苏鹤行眼都不眨一下,分明那幺清隽尊贵的模样,却仿佛地狱里走出的阎王煞神。“继续。”

铁鹰们道是的声音十分庞大。

箭镞的方向,被颤着手的铁鹰们架着,往那些毫无还手能力的稚子和百姓身上飞去。

其实除了一开始的那一箭,苏鹤行一个人都没杀过。但这些人都是为了他的一句话而死!苏鹤行夜里到底是怎幺睡着的?佟嘉敏脸部肌肉抽动着转过头,不忍再看。

那些被士兵射中的尸体一具接一具从城墙掉落,落入满是菜油的沟渠,被熊熊的烈焰瞬间烧成了焦炭。

“不要求他!不要求这个恶魔!他连孩子都不肯放过!”

“必将不得好死!”

“啊……”

随着愈演愈烈的咒骂,浓重的铁锈味弥漫在每个人鼻翼,血腥呛喉。

不停射杀的铁鹰逐渐变得麻木。不知究竟过了多久,火焰中的晴雪从一开始的哭叫震天转为了沉默。

这一轮射完的铁鹰退下,又换了下一轮羽箭充盈的补位。

追随苏鹤行的苏挽苏耀等人都身骑名驹,一眨不眨看着这场没丝毫反击能力的杀戮。

跟着主人这些年,大小的仗都打过。但这样的对手还是第一次。他们只是和他们的父母孩子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罢了。

就算城君曾背叛过,那也是为了保护他的子民而已。

何至于此……

这场杀戮持续了一天一夜。

当晴雪城期盼了整整一个夏天的豪雨抵达时,残余的火才被浇灭了。一直守在晴雪城外的苏鹤行派了几支先行部队入城,挨家挨户搜查,不放过一个活口。

被烧成焦黑残垣的城墙形同虚设,军队一路如过无人之境。

苏耀自雨幕中走来,沉重的银甲互相碰撞泠泠作响,单腿跪地双手向上托行礼。“禀主君,晴雪城已无活口。”

站在那的苏鹤行,望向雨幕中焦黑的晴雪城。

不,现在已经没有晴雪城了,它只留下一堆残垣断壁。不远处一眼无际的黄沙和它遥遥相对的柔然边陲已若隐若现。

他无声挥手,黑眸中一片沉默。

屠城后苏鹤行没有立即走,而是下了个很让人费解的令。

重建晴雪城。

现在的苏鹤行早已是隐形的帝王,说一不二的身份。这个令虽然费解,却没有人有异议。苏鹤行接连自它城抽调了大量粮草过来,广招工匠。在强压下,一夜被毁的晴雪城开始回炉重造。

原本已是死城的晴雪再次人声涌起,到处是工匠和石具器材。在苏鹤行的管理下,忙而不乱的进行着重建。

“人都给他杀光了,还建个城干嘛呢?劳民伤财的。”

“可不敢乱说!”旁边的人立即就捂住那个民工的嘴。

在他们身后,高大的木材堆了一地,有人竖桩有人砌墙。一列铁鹰巡视过此地,从外头雇来的工匠原本在做事,见到他们扑簌簌跪了一地。

然后,不约而同看见那个被铁鹰拱卫在最中央的人。

那个传说恶魔一般的男子!

他绾着最普通的士人髻,绣着张扬虎头的锦衣外套着银甲。身材高大,长相清隽而尊贵。怎幺看都不像是杀人魔,果然人不可貌相。

“小心!”

人们身后的一根木柱在此时突然歪了,它没来得及被扶住,以雷霆之姿往这边倾倒而来,正对的是刚那个嚼舌根的小工。

要出人命了!

所有人大惊失色。

预想中的血溅三尺没有发生。

小工愣愣擡头,看见那个尊贵的男人抢出一步,竟是替自己一肩扛起了黑木?苏鹤行抗住那根木柱不到一息之间,就被身后的铁鹰放下来。

他朝小工静静递来一眼,分明是个没任何意味的眼神,却叫人脚软腿麻。小工一时忘了言语,旁边的民工也都傻了,竟然忘记提醒他谢恩!

发现不妙的监工三两步赶来,又是跪地又是认错。

苏鹤行倒是淡淡的,反而苏挽把那个监工一通好骂。

须弥后一行人离开了街道,去别处巡查。

为刚才刹那眼神的交汇疯狂心跳,那小工不自主地转头问旁边的同伴。“你说摄政王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了吗?”

“那肯定没听见啊!不然还能留你活命?让你被砸死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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