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遇走进佛堂,立刻就被贴着金箔的柱子,案台,佛像给闪花了眼,到处都是亮闪闪的。
墙面上是绘制的是释迦摩尼和的一众弟子的壁画,笔力雄浑,线条清晰,色彩甚是鲜艳。
佛前的蒲团上坐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僧人,背影消瘦,他双手合十,正在诵经,庄严悠长的梵音声回荡在佛堂内。
由于佛堂实在太闪亮了,她总感觉这个老和尚整个人都在发光。
花千遇皱着眉动作夸张的直揉眼,法显轻飘飘的瞥她一眼,示意她收敛一下。
她不屑朝法显撇了一下嘴,到底还是收敛神色,端正站立。
法显走到摩诃耶伽旁侧,合十恭敬的行礼道:“首座。”
梵音声停歇,摩诃耶伽睁开眼睛看向他,唇边露出一丝笑,问道:“可是有事?”
“确是有一件事,要劳烦首座处理。”法显说完之后,就看向身后的花千遇。
摩诃耶伽起身回望,花千遇见到了他的长相,高鼻深目,面颊清癯,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却是异常的清明,眼中的流露出的睿智,仿佛能看穿人的灵魂,让人无所遁形。
心知这个老和尚不好应付,花千遇在他转身之前就调整好情绪,进入了状态。
摩诃耶伽见是一位容色绝艳的女子,面上有一丝淡淡的疑惑,既由法显亲自带来,那幺此女子应该不是来礼佛的。
花千遇微微擡眼,面容凄楚,本应妩媚动人的眼里却没有丝毫的神采。
“法师。”
她颤抖的嗓音是说不尽的悲戚。
“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说着,她的眼眶慢慢的红了,眼底涌出一层水雾,眼角的泪水似落非落。
花千遇哽咽了几下,就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她写文这幺多年,编个狗血的故事还不是手到擒来,并且能连编十几个都不带重样的。
她用幽怨凄苦的声音缓缓道来。
小女本是鲜卑人氏,母亲是乐坊的舞姬,侍奉完客人之后无意中怀了她,却不知其父是谁,因其母慈悲心肠,不忍堕胎,残害生命,便将她生下来,出生之时,因其母难产而亡,从此便无双亲,孤苦无依,幸得乐坊坊主将她抚养长大。
她自幼苦练舞技,经过一十二载,成为乐坊舞乐第一人,红遍王城内外。
一年多之前,她跟随乐坊来到龟兹国,岂料在途中遭遇强盗,不幸落入强盗手中,和同行姐妹一起受尽凌辱,她侥幸和坊主两人逃了出来,她暂时留在龟兹,而坊主暂时回到温宿国,再度整顿肩负起乐坊。
她在龟兹遇到一个男人,男人对她极好,她便倾心于他,不过数月便怀了他的孩子,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他早已成亲,而他的夫人得知她的存在,心生嫉妒,便买凶杀人,将她的孩子残忍杀害,还准备杀她时,幸好遇到了法显,被他所救。
花千遇说着悲痛的过往,忽然捂了胸口,眉头紧蹙,仿佛心里有刀在绞在剐,她眼眶发红,已是泪流满面:“若不是幸得法显法师出手相救,我此刻已成为刀下亡魂。”
她的哭声断断续续,脸色惨白,像忆起了极恐怖的事,整个人都在轻微的颤抖。
法显无言的看着她,她神情间痛苦和绝望,异常的真实而深入人心,不禁让人心里抽痛。
若不是知道她的来历,和这些根本就子虚乌有的事情,他恐怕也会因为她这一番的哭诉而产生动容。
花千遇又不经意间露出手臂上的绷带,让摩诃耶伽看到,此举更增加了她话里的可信度。
“小女子再一次感谢法师相救。”
花千遇抽抽搭搭的哭着,泪眼朦胧的看向法显,暗中给他使眼色,配合我一下。
法显垂眼看她,依旧不动声色,眼中传达出的意思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花千遇顿了一下,哭声更大了,她啜泣着说:“法师都心痛的说不出话了。”
法显:“……”
花千遇又开始自导自演了。
一番悲痛欲绝的哭诉后,她终于道明了其目的,她在龟兹国已无住处,想要留在佛寺月余时间,等坊主来接她回温宿国。
听了她的讲述,摩诃耶伽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悲悯,直接就同意了她的请求,还为她念诵了一段经文,为她祈福。
不过,佛寺是僧人住宿的地方,香客是不能入住的,摩诃耶伽就安排她住在寺南边的苏巴什故城,这个小城本就是雀离大寺的附属,为前来礼佛的客人提供住宿。
从佛堂出来之后,花千遇一扫脸上的沉郁悲痛,脸上是得意的笑容,哪里还有方才哭的肝肠寸断的样子,若不是她还红肿的眼,谁能想到她整整哭了一刻多钟。
法显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她不止手段狠辣,还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口中没几句是真话。
解决了一桩事,花千遇语调轻松的说:“咱们先去苏巴什故城,我的行囊还在马车上,我要拿到住所去。”
法显点点头,没有异议。
两人从后殿来到前殿,路上遇见的僧人,都会给法显施礼,法显亦是非常温和的回礼,他唇边若有似无的淡笑,就没有消下去过。
这和尚在西域倒是混的如鱼得水。
花千遇眼中浮现一丝惯有的轻嘲,法显扫了她一眼,没错过她眼中闪过的情绪。
他唇边的笑容渐渐变淡,直到完全消失。
现下他知晓花千遇是什幺人,而她也不屑于掩饰了,她表面上的客套不过是一层虚伪的假意。
其实她对他们并没有多少好感,甚至有一些厌烦,若不是被人追杀,她恐怕是不会再和他们扯上关系的。
两人默然无声的走到前殿。
花千遇眼馋的看着肃穆威严的前佛殿,略带期望的说:“先等一下,我要进去看看。”
说完也不管法显,自顾自的拾阶而上,走上了佛殿,殿内装饰华丽,雕塑精美,殿中四角燃烧香烛,案前有鲜果供奉,空气里有股浓烈厚重的香火味。
佛殿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释迦摩尼金身佛像,法相庄严,眉目慈悲,正微微低垂着眉眼,似在云端俯瞰着台下的芸芸众生。
花千遇擡眼直视着这尊佛像,因为她不信佛,心底是没有什幺感觉的。
在千万人心中奉若神明的佛祖,在她眼里,不过犹如路边的砖石,无用又绊脚。
虽然心中万般不屑,面上却是分毫不显,她所有的嘲讽都潜藏在眼眸的深处,在那一泓秋水潋滟里。
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她身旁响起,是法显跟过来了。
花千遇转头看他,他平静的望过来,眼睛清澈致远,眼眸中含有几分对于大千世界的怜悯,却又不高高在上。
花千遇嘴唇勾起一抹趣味性的淡笑。
相比较不动如山的金身佛像,还是眼前的和尚更有意思。
法显出声问:“施主,要上一柱香吗?”
花千遇的目光游离到香炉上,插在香灰中的数根佛香燃出节节灰白的香灰,雾气缭绕。
她眼底压着的嘲讽神情,几乎快遮掩不在,她漠然的说:“我只求已,不求佛。”
未到绝境,不信神佛,若到绝境,神佛无用,心中所求不过是一场空,凡事还是要依靠自己。
听她这幺说,法显突然间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句经文,是心是佛,是心作佛。
三界唯心造,万法由心生,即心即佛,佛不外求,求心即是求佛,一切众生之心,常自在行,为心所使,为心所缚。
世上许多人并不知晓他们拜的佛其实是在拜自己的心,所谓心诚则灵,也是在说坚定自己的信念,所求心愿必会达成。
他也明白,花千遇如此之说,并不是她知晓这个道理,她只是不在乎,不信佛,她只信任自己。
信己便无法离念,离一切幻相,这何尝不是一种执迷。
法显垂了眼,没再说什幺。
花千遇瞧着香客,在佛前上香跪拜,双手合十在胸前,紧闭双目真诚的祷告,她的眼里有一丝兴致生起。
她朝法显伸出手,突然说道:“给我佛香。”
法显怔了一下,疑惑的看她,说:“施主不是说不求佛?”
“我不求佛,和我上香有何关系?”花千遇理直气壮的说。
她将手又往前伸了一下,催促道:“赶快把佛香给我,我还从未上过香呢,让我体验一下。”
听出她语气中的跃跃欲试,法显一时无言。
他回身去发送佛香的僧人那里,与他求了三柱香,随后将香递给花千遇。
花千遇将香点燃,有火苗燃起,她正要用嘴吹灭,法显却是下意识的伸手挡在她的唇前,那一口气息吹在法显的掌心中。
花千遇愣了一下,垂眸看一眼面前的手掌,质问的目光望向法显,后者这才意识到此举不妥,便立刻放下手。
他握了握手掌,目光看向点燃的佛香,解释的说:“夫烧香,不得以口啮香,灵禁至重。”
知道花千遇可能听不懂,他又用通俗易懂的言辞说道:“上香时不得用嘴吹香,口中的浊气会对神明不敬,此为大忌。”
花千遇嫌弃的说:“上个香也这幺麻烦。”
她来到香炉前,正准备往里插香。
法显又叮嘱的说:“施主最好用左手上香,三炷香依次插在香炉里,间隔不要超过一寸宽,以表示“一寸”诚心。”
花千遇彻底无语了,她侧头瞪了法显一眼,道:“你烦不烦啊!这香干脆你来上好了。”
法显被她怼的无言,他嘴唇微抿,不再言语。
没了他在身旁打扰,花千遇终于清净了,她把佛香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许了一个心愿,并没有跪拜磕头。
这也是一种不敬的行为,不过她本就不报有任何期望,自然不管是否尊敬,她觉得好玩就行。
佛殿里香火旺盛,香火味太浓重了,待的时间长了,熏的她呼吸不畅,她上完香就出了佛殿。
她深深呼吸一口外面清爽的空气,清风却又有一缕檀香气味,飘荡而来。
是法显站在她的旁边,他身上的檀香味比在大漠里要浓郁多了,稍微离近一些就能闻到。
也是,他天天泡在檀香浓重的佛寺里,就像腌肉的一样,早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