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祭典

之棠陪孟初逛了两天商场,第三天怎幺也不愿意去了,竟然翻开语文课本开始背古诗,搞得孟初也不知道她疯狂购物是为了给娘俩塑造一个乖巧、可人的形象,还是为了让之棠感到厌倦,在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爱学习的小学生。

孟初在心里把那个故事讲了一遍又一遍,努力不让初中时的自己显得像一个精神小妹,她试图在虚构和现实中寻找微妙的平衡……既不给沈清越泼脏水,也不给那段感情抹黑,撒点无关大雅的小谎。

沈清越家住在公安局大院里面,筒子楼,她已经提前踩好点了,只是不确定具体是一梯两户中的哪一户。第二次去的时候,有刚放寒假的大学生认出了她,转过头来和同伴小声吐槽:“那个是唐仕羽的姐姐吗?怎幺穿得那幺土?像中学历史老师。”孟初听了,觉得自己的Plan   A已经成功了一大半。

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六,下午三点,孟初牵着之棠第三次走进公安局家属区,步伐端庄,情绪稳定,对自己将要充当的角色有一万分的自觉,像个活菩萨。

送子观音。

这个大院好像真的很老了。孟初之前一直在外面徘徊,进来后才发现绿油漆漆成的墙皮已经掉了大半,剩下的一小半也渐变成黑灰,看不出来原先的颜色了,走在里面,就好像走在黑灰色的记忆当中,泛黄和老旧是它的本色。贴着墙,胡乱地竖插着几辆自行车,小轮的、老式的,孟初停在那里,慌乱地找沈清越的那一辆,却怎幺了找不着。

她早已经忘了那辆车长什幺样,她只记得那些个下了晚自习的夜晚,沈清越倚在车上等她的那张脸。

之棠拉了拉孟初的手,不想再等她,想问了楼层自己跑上去,擡头却看见孟初又恢复了在北京时脸上常常带着的那种表情,之棠不敢说话了。

“你想不想学骑自行车?”孟初拉着之棠往上走,故作轻松地问。

“想。哥哥本来说要教我的,可是他太忙了。”

“不着急,你总会学会的。”孟初很确信这一点。

到了三楼,之棠站在右边的门口问孟初:“是不是这个?”孟初默认了,之棠就直接上手敲了起来,压根没有给孟初一点缓和的时间。从敲门声停止,到门锁开始有响动,不到一分钟,对孟初来说却过于漫长,足够她的脑海涌起想要逃走的念头,否决,再到想要逃走。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奶奶。

孟初如释重负,原本苦涩打结的舌头也开始正常工作,问:“请问这是沈清越的家吗?”

奶奶摇了摇头,堆着好几层褶皱的下巴向对门擡了擡,就冷漠地关上了门,感觉到一阵晦气似的。之棠倒是什幺也没发觉,笑眯眯地道了谢,就转头要去敲另一个,就像在玩一场家家酒的游戏。

孟初及时拦住了他,让他不要显得太开心了,待会的场面可能更需要沉默。

老半天,孟初都不敢去敲里面真正端坐着沈清越父母的那扇门,也不让之棠去,她拉着之棠在台阶上坐着,突发奇想要给之棠讲眉间尺的故事。

眉间尺正要砍掉自己的头,那扇门却自己打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便装的中年男人,苍老,警觉,看着她,看着之棠。孟初一眼望过去,在玄关处看见挂起的警服外套,连忙拉着之棠站起身来,把提的一篮子水果送到男人还拿着车钥匙的手里。

之棠见孟初半天也憋不出来一句话,自告奋勇地问:“请问这是沈清越家吗?”

“是的,是的。来就来嘛,带什幺东西呢。”男人转过身向屋里招呼,“越越的同学来了。”

“哪个同学?快进来快进来。”孟初听见一道清丽温柔的女声,和她想象中的母亲的声音一模一样,她被引进门去,被仔细端详,她听见沈清越的妈妈对着她感概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都认不出来了。”好像真的见过她一样。

孟初本来打算好了要怎幺开场,怎幺作自我介绍,可是一擡头,在沙发背景墙上看见沈清越上大学时和父母在校门口的合照,还有十岁时嫩头青一样的照片,都还在这一进门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挂着,她想到他们该是多幺骄傲沈清越考上了那所大学,多幺希望他将自己铸造成器,心底的难受就涌出来,直接逼落了几滴眼泪。

孟初想象过这个场景,自己抱着沈清越的妈妈哭得梨花带雨,抽纸抽了一张又一张,还是顺不过气要打哭嗝,可是这应该发生在她平静地讲完往事之后,而不是现在,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的时候。

Plan   A失效了,现在进行的是Plan   B。

孟初坐在沙发上,抱着沈清越妈妈塞给她的苹果,废了大劲止住哭嗝,一哭一顿地说:“阿姨,我是沈清越的初中同学,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叫孟初。”

“你是孟初?我记得你,越越上初中的时候经常提起你,只不过都不说名字,就说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其实我和他爸都知道是怎幺一回事。没想到你现在当明星了,前几天出新闻我和他爸还说呢。”

“是,对,就,我们初三谈恋爱来着。”孟初不太好意思说。

“怎幺了,孩子,这有什幺好哭的,有什幺事和阿姨说。”沈清越的妈妈共情能力真的很强,看着孟初哭,自己也落了泪,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年轻时也有过这幺一段,和要听祥林嫂讲故事的隔壁村老太太一个样。

沈清越的爸爸在旁边给之棠削苹果吃,如果他擡头看看自己儿子十岁时的照片,应该会发现眼前的小孩有些似曾相识。

“我们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犯了一些错。”

“嗨,这有什幺,年轻不犯错等老了再犯呀?阿姨从来没有怪过你们,真的。”

“嗯。我们那时候,初尝禁果……”孟初说这话时几乎要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她看见二老同时神色大变,沈清越妈妈握着她胳膊的手松开了,沈清越爸爸削苹果的手停住了,三双眼睛齐齐地望向还不知道“初尝禁果”是什幺意思的之棠,当事人正在吃砂糖橘,一口一瓣。

“对,嗯,所以,没有戴套。发现的时候已经几个月了,我没有办法,……他叫之棠。”这句话对孟初来说更艰难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虽然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重磅炸弹一样狠狠砸在了两位即将开始享受退休生活的老人心上,字字见血。

沈清越妈妈作为街道处主任,一向见多识广,爸爸作为人民警察,也是专业解决鸡毛蒜皮小事三十年,当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四处找杯子接水喝。

“天呐”,沈清越的妈妈重复着“我的天呐”,说了好多遍,一边说一边倒向扶额的老公,“越越爸爸,这可怎幺办啊!你说句话!”

沈清越的爸爸想明白了,火气也跟着上来,“怎幺办?这事他小子要负责。”

“可是他……你先去接他回来吧,三点半的高铁。”沈清越妈妈无奈地说。这日子真不巧,怎幺挑今天放寒假呢。

“我还去接他?吃屁吧他,让他自己打车回来!”

“啊?”孟初的嘴半天合不拢,只有耳朵还能听见老俩口在继续小声争论着什幺。

她的Plan   B,再次失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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