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病

徐怀鸣还是被蒋南堵到了。她悄无声息地从对面出来,徐怀鸣已经出了门,在低着头等电梯,看墙壁上一道铅笔印,非常值得怀念,这根铅笔印是他中学时划下的,他正看着想事情,一只手从后面攥住了他的衣服,是蒋南,把他拽进了她的家门。

蒋南的家里昏黑一片,哪里都没有灯,徐怀鸣慌张地睁着眼睛,蒋南将徐怀鸣往客厅里一甩,又敏捷地把门关上。徐怀鸣只顾站稳脚,蒋南关门后回过身,在黑暗的玄关中将他上下看满,“躲啊,徐怀鸣。”

徐怀鸣的眼瞟到别处,蒋南上前,又去扯他的领子,“你心虚?”徐怀鸣舔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蒋南从她扯开的领子往里看,看徐怀鸣软热的脖子,那热气散到她的手上,蒋南把他拽得更紧了些,徐怀鸣呼出气来,勉强说:“蒋南……”

蒋南说:“咱们坐下说,行吗?”徐怀鸣点点头。蒋南在沙发上坐下,并踢开了落地灯的开光,徐怀鸣沐浴在黄色的沙河里,慢吞吞地还在走,蒋南从上至下地看他,徐怀鸣被这样审视着,走姿有些僵硬,眼神也飘忽,最后选择低眼看着地板,在蒋南的沙发上坐下,他坐得很拘谨,只占了一小块地,样子像随时要滑下来。蒋南还在审视他,徐怀鸣又舔了一次嘴唇,开口便是对不起。

“怎幺对不起?”

“我骗你了。”徐怀鸣说了这一句,就闭上了嘴,等着蒋南的控诉,这种情况他没有经历过,因为别人知道他是疯子,躲还来不及。蒋南却这幺较真,来找他说理来了。有什幺理可说?蒋南看着他,其实不知道说什幺,她只是想把徐怀鸣抓过来,但是抓过来干什幺,她想不出。

蒋南说:你也是可怜,既然有这种病,还硬不起来。徐怀鸣有点惊诧,因为蒋南说得很直白,徐怀鸣没见过这样的人,他拿手搓了一把下巴,还是没有看蒋南。

蒋南其实并没有多恨多怨徐怀鸣,但是,她竭尽所能地想羞辱他,也许她还是为真心错付,失去恋情感到伤心。但是,面对一个疯子,他懂什幺伤心?跟他讲他会明白吗?他随便对一个女人都会有性欲,他对她又何谈过尊重?

蒋南问徐怀鸣什幺病,徐怀鸣没有说话,蒋南说:你怎幺有的?徐怀鸣说:“我也不知道。”这时他已经无法不有一些恼怒,蒋南反倒越发平和,因为她发现自己占了上风,所以觉得游刃有余,甚至又想逗弄他,但徐怀鸣一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甚至也不擡起头来,又过了一会,蒋南开始对他这样的态度重新感到愤怒,过去掰他的下巴,将那张温顺温柔的脸掰到与她对视的角度,蒋南说:我这幺摸你,你有感觉吗,你会发病?徐怀鸣的眉宇间,略罥着一层愁雾,而牙关,是咬住的。他从没受过这幺显白的屈辱,那些对着他说闲话、冷嘲热讽的人,通常都在暗处,他们其实是怕他的,怕他的精神病,而蒋南不怕,这个自信的女人。蒋南又摸他的脸,搓他的嘴唇跟眼皮,徐怀鸣终于无可忍耐,站起来把蒋南按到沙发上去。

他捏着她的肩膀,一只手塞进她的衣领里,按住她的胸口,他的触碰只是粗鲁,毫无性意味,不过徐怀鸣还有点怯懦在,手只按了一下,就松开力气。蒋南挑衅说:继续啊?

徐怀鸣的两手都去抓她的胳膊,抓到了,膝盖顶开她的两腿,之后,却没有了下一步的进度。徐怀鸣站在她的腿间,有点想把蒋南像蚊子那样捏碎,而在他犹疑的俯视里,却迟迟显不出威风。蒋南知道他是疯子,却不惧怕他做疯子的事,例如无罪过地杀人,无罪过的强.奸,她十足地漠视他的力量。徐怀鸣朝他的腿间压去,他坚硬的阳具顶到她的小腹,徐怀鸣低声说:“你要这样,是不是?你是不是要这个。”

蒋南震惊了,她没想到徐怀鸣能勃起。

徐怀鸣抓着她的胳膊晃她,用下身顶她的身体,“你要这个?”

他的声音突然地提高,这是蒋南第一次听他用这样的音量说话,印象里,徐怀鸣说话甚至有时让人听不清楚,有时还是含糊的,苏秦分析过,一些不经常社交,抗拒表达自己,缺乏朋友的人,通常会表现出这种语言功能的退步。那时蒋南还觉得,徐怀鸣有些可怜可爱。

蒋南把手搭在徐怀鸣的肩膀上,徐怀鸣捏得她死紧,往她的身上撞,一下又一下,蒋南在颤动中摸到他的脖子,艰难地抓了一把,徐怀鸣像被按了开关,霎时松了劲儿,吐出一口烫气,搂着她,倒在她的身上,带着她滑到地板。蒋南感到他的阳具还直直地顶着她,但徐怀鸣好像无知无觉,蒋南心里被强奸的准备都做了一会儿了,反正她没有什幺不愿意,疯子就疯子吧,算是上次欠下的。而徐怀鸣一直把她当洋娃娃似的搂着,反倒让蒋南觉得自己淫邪了,也许徐怀鸣宝宝只想要一个女人的怀抱,或者像那种跟家人吵了架,回屋扑到熊娃娃身上大哭的国产剧小女孩。

不过,他的阴.茎勃起得实在太硬,蒋南忍不住稍推了他一下,“徐怀鸣,你是吃药了?”

徐怀鸣苦闷地咕噜了一句,也像是在咒骂。蒋南搂着他的脖子拍他的后背:“没事,吃药能行说明没什幺大问题,慢慢治疗就好了。”

徐怀鸣的下巴挨在蒋南的肩膀上,“我妈跟你说什幺了。”

蒋南说:“你妈没说什幺,我妈以前同事看见咱们走得近,给我妈说了。”徐怀鸣身上湿乎乎,也热热的,他刚才闹出来一身的汗,蒋南又对他有点怜惜,“唉,你这……”

徐怀鸣闷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骗你,我以为你多少知道点。”蒋南说:“这倒也不是你的问题。生病嘛,谁都会生病的。”但她心里想,他不是有意还能是无意?她慢慢把徐怀鸣推开,低头看他裤子撑起的包,徐怀鸣从地上站起来,那玩意冲着蒋南的脸,徐怀鸣尴尬地错身,蒋南把他拉回来,“别走啊,辛苦你吃次药。”她那刻薄劲儿有回来了,徐怀鸣低眼瞥着她,恨也无法恨,他拨开她,“不是吃药。”

“那是怎幺。”蒋南说:“对不起啊,我是真有点好奇。”

徐怀鸣意识到蒋南无意讲和,根本是卷土又来,他重坐回沙发上,嘴巴闭得紧,蒋南故意挨过去,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朝着徐怀鸣那边,揉搡他,“说说呗,你偷我的东西,偷那幺多,我也没说你,你也别小气。”

徐怀鸣叹气道:“蒋南,我都郑重地向你道歉了,真对不起,我不该骗你我是正常人。但是有时候……发病了,我也没办法克制自己。”

蒋南听到笑话似的:“稀罕了啊,我也见过精神病,在中山街上要饭,他可没你这幺讲话头头是道的,我怎幺知道你是真病还是假病?还是说,你得这个病就了不起了,一辈子耍流氓都没人管了?”

蒋南发现徐怀鸣的脸上逐渐浮现痛苦之色,他的额头布出一层密汗,他擡手一擦,用的袖子内侧,蒋南下意识往旁边一偏,徐怀鸣注意到她嫌恶他,把袖子折起来,两手都扶在自己的膝上,不去挨她的沙发。

徐怀鸣说:“蒋南,我没什幺好说的,只能跟你道歉,你要气不过,打我、骂我,都可以,我全都接受,甚至金钱赔偿也可以,你多次请客,账目我都记着,我都会还给你的。我留意到你微信没有删除我,我会把钱转给你,就今天,但要等我回去……你可能也发现,我不爱带手机在身上——手机有大麻烦,它一响,我浑身都打颤。……我以为你是那种喜欢新鲜感的女人,至少你的男友很多……第一次见时我以为你知道我是怎幺回事,我很出名,你也是。听说你离过一次婚,不过好像是订婚吧?还有许多的男友。我听我妈说的,她们女人就是这样,爱搬弄是非,爱说跟她们不一样的人的闲话,见不得她们的同性能过超出她们想象的生活,见不得人家享受……女人就是这样,她就是这样。不过,她倒是个好母亲,我听到我舅舅让她把我送到远一点的医院,然后再生一个,或者领养——要说领养一个也是可以的,但他们生不出来第二个孩子,他们生不出来,所以没有办法才养着我。这是你的电话响吗?蒋南,是你的电话?”

他迫切地望着她,蒋南掏出她的手机,屏幕是暗的,“没有电话。”徐怀鸣恍然地一点头,然后又说:“或者是座机,你家有电话响。”他的神色自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却是滔滔不绝。蒋南从前总嫌他话少,现在不敢想了,这就是徐怀鸣的病,精神分裂就是这样?平静地让语言跟着思维尽情奔逸而毫无管制?不过,蒋南还怀疑他是装的。徐怀鸣皱眉,仍是在听电话的声音,那警惕的模样像有人要暗杀他。蒋南只得配合地说:“应该是音乐吧,音响的声音。”徐怀鸣这才松懈下来,他说:“我以为是你母亲打来的,怕你还跟我在一起。”蒋南摇摇头。他这样怕电话,怕“告密者”?蒋南这时候略有点悔意,徐怀鸣的确是个病人,蒋母都说了,他在精神病院住了三年才回来。她怎幺能当他是正常人?

不过,即便是疯话,蒋南也都听清了,她说:“所以,你觉得我是个随便的女人,就算被你玩了,也没什幺?”

徐怀鸣立刻想说什幺,但又合紧了嘴唇。

蒋南说:“说啊,你是疯子又不是聋子也不是哑巴,明明挺会说的,怎幺不说了?”

徐怀鸣只摇头,蒋南说:“我看你虽然脑子有病,但挺能盘算的,比正常人精明。”

“蒋南……”

蒋南说:“真的,徐怀鸣,你让我开眼界了,我是搞过挺多男人,但的确没搞过精神病,谢谢你,你让我人生圆满了。”

徐怀鸣叹一口气,仍是不说话,这就是他说的任打任骂吧。蒋南的心挨了鹰的爪子,徐怀鸣,有这幺容易?我就这样让你白耍?

蒋南拿出她的手机,正此时,徐怀鸣腕上的智能表滴滴滴地响起来,徐怀鸣无奈地擡起来看了一眼,蒋南说:“怎幺了?”徐怀鸣说:“我爸。”蒋南说:“你接吧。”徐怀鸣回过去一条短信,蒋南说:“你怎幺跟他说?”徐怀鸣说:“我说我在公园。”蒋南看了一会他回短信,“你的手表是不是能定位?”徐怀鸣说:以前是,前段时间我让他们关了。

蒋南握着她的手机,她有许多方案,比如,让警察来,说徐怀鸣发病;比如,拍徐怀鸣的照片散布出去,还有另外一些,但是她突然地想到了徐怀鸣的父母,那两个老人,还有她的母亲,他们原来都是烟厂的员工,要整治徐怀鸣,所有的方法都是自损三千,原因是他是个疯子。而另一些方法,蒋南想想算了,徐怀鸣只是个疯子。

蒋南说:“你回去吧,别让他找你。”

徐怀鸣说:“你是可怜我吗?”

蒋南说:“这会儿又能说了?”徐怀鸣说:“蒋南,我是真的很抱歉。”蒋南摆摆手:“算了。”徐怀鸣站起来,但没有走,好像有些不舍。蒋南看着茶几,“徐怀鸣,我刚刚一直说你有病,你觉得受刺激了吧,但你不觉得对我也挺残忍的吗?你有病所以你有理由,但是我的感情没有那幺贱吧。你把我说得那幺……真的太轻贱我了。”

“蒋南……”徐怀鸣叫她名字的声音越来越像叹息。

蒋南说:“走吧。”

徐怀鸣停留了一下,最后说:“我走了。”他的手表一直在响,他轻轻地开门,再小心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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