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路

她一整日被关在房间里,浑浑噩噩的,又倚在窗台睡了小半天,这会自然半点睡意也没有。

兴许药喝了太多次,里面的安眠成分也渐渐失了效。

希雅掖了掖被子,长夜如此寂静,清醒真是种折磨,但今晚她不是一个人。

殿下的目光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心里突然冒出来一句,

好久不见。

这其实并不像她。殿下的世界里没有那幺多的阔别重逢,如果有什幺人不是过客的话,那可能也只是曾经的斐迪南罢了。

在离开维斯敦之前,希雅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自己这个事实,这可真是陈词滥调,但她需要确认。

爱是例外,爱是退让,爱是再不能让步的事情也愿意拱手让出,只有确认了,自己的生命里没有这样的东西,选择更冰冷的命运时,才能带上没有退路的决绝。

但是和阿比尔的分别让她动摇了。

整整六年,她以为自己在维斯敦一个人苦苦支撑,西葡的人把她当作叛徒,维斯敦王室从不真心地接纳她,希雅以为和孤独和谐相处是一件她很擅长的事情。

却忘了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她有一个勇敢的朋友,她们一起在维斯敦从少女慢慢长大,她们一起闯入郊外的密林,一起翻过高大的宫墙。

而习以为常和理所当然让这一切成了盲区。

如果她所谓的,对孤独的习惯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夸大其词,那幺她对温暖与爱的渴求,似乎也没有什幺死鸭子嘴硬的必要。

这种渴求在和斐迪南摊牌以后似乎更加清晰明了。那个青年如此爱着一个比他大了十岁的女人,希雅觉得她可以理解这种爱,这是她对斐迪南的底气,感同身受才让他们对等。

她的眼波微澜,而教会她的那个人,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军人对目光永远是敏感的,哪怕是背对着。

夜很静,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兰泽尔刻意把自己的呼吸压得很低。

好像这是次潜伏训练。

窗外有短暂的,雨水滴落檐下的声音,但很快就消失了。

在他第几次刻意让自己的呼吸更轻,更能伪装他已经入睡的假象的时候,投在他身上的注视却丝毫没有收敛,兰泽尔终于忍无可忍,翻过身对上那双打量自己的眼眸。

目光短暂地汇聚,然后成了较量般的,没有人移开。

兰泽尔不确定希雅在看自己,在他不算短地,和殿下共处的日子里,她对大部分的事情都兴致缺缺。

不做爱的时候,兰泽尔也多半在那个“大部分”里面。

纵然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的喜怒无常,兰泽尔也仍旧觉得自己对她的脾气,比绝大多数的人要清楚得多。

因为他曾经有数不清的机会来一头雾水,只能一个人躺在行军床上分析她莫名其妙的怒火,和莫名其妙的宽容。

越是看得透,就越明白她的现实,她不是那种做梦的姑娘,落了难还有甩脸子的骨气。

甚至她现在的注视,说不定也是委曲求全的一部分。

将军的眼眸很冷静,抛开他的执念和迷恋,兰泽尔·欧雁本人的气场算不上温厚,他不爱说话,更喜欢观察,然后给出反应。

冷冽,干脆,侧颜的线条像锋利的杀器,不愧是陛下最满意的刀戟。

殿下的睫毛颤了颤,寂静里她的叹息像柔肠百转的退让,

“兰茨?”

将军的目光微微发冷。

他依然没有回答她,干脆面对她侧躺,然后闭上了眼睛。

殿下的目光也许带着温度,但如何也烧灼不了他。

一个女孩子受了惊吓,又一个人被丢在房间里好几日,再孤僻的性格,也还是要讲话的,而兰泽尔并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

没有节制和轻重的体贴遭人厌弃,这是希雅·克洛斯交给他的道理。

将军再一次放缓了呼吸,强迫自己入睡。

裸露的手臂却被人戳了戳。

像落在荷叶上的蝶。

一点点泛出来的悸动让他无措,这一刻的无措让他愤怒,兰泽尔皱眉,睁开眼睛,瞪向她,不耐烦,

“还要做什幺?”

她却不在意他的不耐烦,枕了枕自己的手肘,打量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得好像她得了机会,现在成了审问的那一个,

“你为什幺会在卡拉米亚山?”

一瞬间的失望。

兰泽尔也不知道他期待过她应该问什幺问题。

悸动可以用愤怒填平,那幺失望呢?他勾了勾嘴角,可能是自嘲。

他给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陛下命令我带兵驻扎北方的矿业。”

这是个好差事,驻扎北方,一方之将,比在维斯敦做个处处受气、调查鸡毛蒜皮的将军要好多了。

希雅眼睛偏了偏。

只是这差事原本落不到他头上。

按照原来的计划,北方长年独立于维斯敦的统治之外,朗索克无意直接派兵驻守,引发冲突,最好的借口,是调兵护送希雅前往北方,然后以公主亲军的借口在当地驻扎。

然而殿下北上是一个阴谋,一个不可能抵达北方的公主,自然带着一批不可能驻扎北方的亲军。

朗索克从一开始,选择驻扎北方的军队,是兰泽尔治下的。

那幺这支军队,也会出现在卡拉米亚山吗?

她眼睛里的算计没有遮掩,被算计的那一个也心如明镜。

殿下问得很直白,

“你带领的军队,走水路还是山路?”

将军微微皱了眉。

他并不想说出那两个字,因为以她的聪慧,已经足以拼出她想要的答案。

可原来有的人的注视也是有魔法的,一开始抵触,时间久一点,就会想要更多。

想要被注视地更久一点,想要被问更多的问题,问什幺都好,想要被好奇,

想要有价值。

他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回望向她,坦然让他一无所有,

“水路。”

她没有再问下去了。

因为接到调令的那一个人,比她更早反应过来,驻扎北方的军队,只会有一支。

一支启程,另一支就不会抵达。

而他选择赶往卡拉米亚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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