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洲一手拎着袋子,踩着深深浅浅的水坑,穿过狭窄幽暗的弄堂,对筒子楼里小孩不绝于耳的哭声,夫妻间尖锐高亢的争吵充耳不闻。
少年身子颀长,心无旁骛,加上容貌清俊,气质出众,似乎与周边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的步履稳健从容速度却很快,因而带着干净利落的果决,正路过弄堂里的小卖部时,就听到老人嘶哑的声音从狭小的网格窗里传出来:“哥儿,哥儿,买点什幺吧?酱油食盐面条辣椒都有,价格公道实惠,可怜可怜我,老太婆快要没饭吃了……”
这是个孤寡老人,但陆洲不想理她,并非说他天生没有同情心,而是对于他来说,这种东西太过奢侈了,被讹了几次也就渐渐长记性了。
他只知道这个老人爱占小便宜,货品质量问题频出,黏上了就甩不掉,他不想惹麻烦。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只往那个狭小阴暗、仿佛透不进光的网格窗里看了一眼,看到了老人眼中浑浊的光芒,似乎透着某种贪婪的希冀近乎黏在他身上,刚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老人头发稀疏的脑袋后,有一抹轻盈的身影凌空飞过,如同冬日里自在飘舞的雪花,又像是那凌空照进阴暗之地的暖阳。
网格窗里的世界似乎变得明媚了起来。
他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凝视黑暗中那抹唯一洁白的身影。
老人察觉到他的专注,嘴角咧开笑,嘎嘎的声音响起:“两块钱!看一次两块钱!不给我就立刻关掉!”
少年眉头微微拢起,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硬币丢给她,沉声说道:“两块钱,你站到一边去,别挡着我的视线。”
老人接过硬币心满意足离开了。
这是则国际新闻报道,只有一分钟的镜头,镜头里的女孩却在那短短一分钟里创造了奇迹,这段新闻收视率甚至达到了当季度的高峰,不少对于芭蕾舞不甚了解的观众也不禁驻足凝望镜头里的女孩,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真美啊!她跳得真好看!”
视频剪辑师非常优秀,十分理解观众想看什幺,最后定格在女孩擡眸凝视摄像头的画面,瞬息之间又切换回主持人严肃端正的面容。
落幕时刻,一些芭蕾舞者都会下意识摆脱表演状态,开始对镜头流露出真情实感,感恩、激动、亢奋、喜悦、沮丧……
然而她不是,雪白的脸上甚至难以看到激烈运动过后的红晕和喘息,那双深邃静谧的眸子仿佛能穿透时空的距离,如同一汪冷泉慢慢沁入接受者的心中。
清冷高傲至极,不屑于在镜头前施舍一点点真实的自我,她就像是一个完全沉浸于角色中的假人。
不少人已经记住了她的名字,宁馨,17岁中国少年舞者,荣获本届洛桑国际芭蕾舞比赛女子组金奖。
短暂的一分钟,画面就消失了。陆洲愣愣地站了片刻,直到老人开始催促起来,他才想起要离开,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双手捧着头,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了好长时间。
他的脑子里很乱,想了很多有的没的,尽管他知道,很多东西多想无益,平白折磨自己更是一桩蠢事。
他喜欢的女孩是颗钻石,身上的光芒万丈根本无法掩盖,她只要静立在那里,所有目光都会为她停驻,为了得到她的青睐,作为雄性生物中的一员,他敢肯定一定会有数不胜数的男人前仆后继,把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尽管她不屑一顾。
陆洲是多幺庆幸,他的女孩眼高于顶,目无下尘,天生就站在世界之巅,用冰冷傲慢的姿态阻挡了那些别有用心的觊觎,只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对他露出一点点女孩子的柔情。
他不用担心她会因为某封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写满酸诗艳词的情书所打动,那些廉价苍白的情感在她眼中一文不值,她最不缺的就是宠爱。
然而,当这颗钻石终于面世,在所有人面前展示她的璀璨耀眼和无与伦比,他还能守护他心中的珍宝吗?他视若珍宝的爱情在那个被宠坏的女孩眼中,又能值多少钱呢?她能在万千瞩目中对他另眼相看,会不会有一日也终将对这份独一无二的青睐弃若敝履?
陆洲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有待解决的问题,现在想这些都是徒劳的,但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整个人便如坠冰窟,呼吸困难,脑子里一片混乱,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智都会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痛苦中化为灰烬。
不能继续想下去了,他得找点事情做,不能再凭空想这些,他应该对宁馨,同时也对他自己多些信心。问题再多再难,也总有解决的办法。
她获得了第一个国际级金奖,这是她人生中的高光时刻,他应该感到骄傲高兴,这才是正常健康的心态。试想一下,她怎幺会喜欢一个对她的成功视而不见,却想东想西如同深闺怨妇的男人?
少年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纷乱如麻的思绪收敛,理智稍稍回笼,他对镜子里那张脸露出了微笑,镜子里的少年也对他回了一个笑,被湿发遮住的眼睛却是暗红深不见底,眼白露得很多,脸上肌肉线条极度僵硬,嘴角弧度十分张狂。
他甚至还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废物。”
就像是个疯子。或许是个疯子也不一定。
第一次他会感觉惊骇,第二次会恐慌,数次以后只剩一种淡淡的麻木,以及没由来的困惑。
他的思维分明十分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幺,他只是在努力对自己微笑,给自己一点走下去的勇气,根本不可能出现镜子里这副疯子似的面貌。
近段时间他经常出现这种幻觉,或许是精神压力太大了也说不定,他思考的东西太多了,需要放松放松心情。
如果条件允许他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向医生倾诉自己的压力,但咨询费用不菲,远不是他现在所能负担得起的,且他也不太喜欢将自己的心事袒露给陌生人,因此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就彻底埋在了心底。
这样子是有点不正常,但在他的调节范围内。
客厅里的灯骤然被打开,陆洲擡起眼睛,看到了女孩满脸诧异的样子。
“哥,你怎幺了?”
夏千颖脱下羽绒服,挂在衣架上,她里边的舞蹈服还没换下来,陆洲看到她的样子,一下子就想到了另一个目前还在地球另一端的人。
她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还是在驱散脑海中闪现出的身影。
“你看起来好奇怪,眼睛怎幺红红的?”
“没事。”
夏千颖放好包,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一样飞到了他身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眼睛四下转了转,突然轻声一笑,“哥,你不会是哭了吧?”她想动手去摸他略有些红晕的眼睛,就被少年一下子挡住了。
陆洲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袋子往厨房走去。
“哥,你怎幺了嘛!”女孩娇声娇气地嗔怪,“奇奇怪怪的,不会是失恋了吧?哥,你不会瞒着我喜欢上哪个女孩子了吧?是谁呀这幺有福气,居然能得到你的青睐?”
她说着,又想上前拉着少年,又怕他严厉冷漠的模样,只能悻悻然站在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他的表情并没有什幺变化,只淡淡地说了声:“出去。”就转身忙起家务活了。
他的态度不像是有喜欢的人。
也是,他拒绝过的女生可以从这里排队到弄堂口,夏千颖曾嘻嘻哈哈抢走女孩子给他递的情书,直接拆开来看,也没有见到这人有什幺表示。
某天放学后,她跟在他身后回来,一个女生直接跑到两人面前对陆洲大声告白,这是这女生第三次表白,眼眶红红的样子看样子是鼓足了勇气,表达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只要陆洲还没有喜欢的人,那幺她就一定会继续追下去。
还没等陆洲出手拒绝,旁边的夏千颖就直接上前表示,他们现在就是男女朋友关系。
女生一听,愣了愣,脸霎那间变得惨白,立刻转身落荒而逃。从那以后,前来烦陆洲的女生就少了很多。
女生为了追求爱情可以勇敢,可以丢掉矜持,但绝不是愚蠢,在夏千颖这样一个闪闪发光的美人面前,任何女孩都会不由自主产生敬畏自卑的心理。
谎言重复多次也就变成了事实,郎才女貌,又是时常一起出现,两人是男女关系几乎成了全校人的共识。
对于陆洲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尤其是在这种花边新闻上,因此也没有在意这种越传越烈的说法。
在这方面,他真的是冷漠得近乎无情,怎幺可能会有喜欢的人呢?
想通这点的夏千颖不由得松了口气,嘴角微微翘起,坐在刚才陆洲坐过的位置上,从包里掏出今日的报纸来翻。
“唔,宁馨得了今年的洛桑金奖,虽然早就知道了,但看到新闻还是让人很不高兴。幸好还是我厉害点,今年我要参加,金奖一定是我的!”
陆洲从厨房里端出一道菜,听到这句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哥,你们班的宁馨获奖了。这个人舞蹈跳得还行,只比我差一些,但是人品很差很卑劣,完完全全的大小姐脾气,我们舞团没有多少人喜欢她哦!她在你们班是不是也很不受……”
少年猛然拉开椅子,木质椅拖在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声音,打断了女孩的喋喋不休。
“吃饭了。”少年垂眸,把菜直接撂在桌上,淡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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