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芭蕾舞者需要严格控制饮食,控制体重,高热量食物几乎被排除在饮食清单外,除了必要的蛋白质摄入,说是“食草动物”也不为过,因此,舞者们或多或少都有点胃病。

宁馨算是比较好的,饮食控制并没有达到病态程度,也不会出现“喝口水都会发胖”的极端现象,她的条件好,合理饮食也不会过分反弹,这让不少舞者十分嫉妒羡慕。芭蕾舞者需要摒弃一切享乐的可能,美味可口的食物当然包括在内。

饶是如此,她的老朋友,胃病还是缠上了她。

活泼健康问题小姑娘一连两天都眉头紧锁,露出一副忧郁的模样,陆洲问了她好久,都没得到回答,她只是摇头,一语不发,卧在沙发上,整个人都懒懒散散的,也不对他使小性子了。

他以为她生病了,因此这两天都会过来看她,轻声抚慰,蹲守在她身边细语温存,见她没有好转,心中的忧虑每时每刻都在增多,皱起的眉头让他本就显得古板的面容看起来更加严肃,简直比她这个病人还要难看。

这种表现,实在不像一个普通同学,也不像一个普通朋友的态度。

家里菲佣似乎看出了点端倪,心里震惊之余,又觉得似乎没有什幺奇怪的地方。

她家小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美得就像是个天使,优雅又迷人,贵气天成,喜欢宁馨实在太正常了,越是靠近就越难以自拔,就像人天生渴求光明和希望,天生喜爱美的事物,能抗拒这种魅力的人少之又少。

宁馨有缺点吗?当然有,还不少。菲佣跟着她那幺久,几乎将她视作亲生女儿看待,深知她家姑娘挑剔又刁钻,脾气也不好,绝不是什幺单纯善良的姑娘。

她不喜欢院子里的太阳花,就要折腾得人仰马翻,几乎让人把整块地皮犁了一遍,立刻种上她喜欢的月季才开心。

她会因为不满意某件衣服某个细节的设计,让设计师修改整整一个月,把头都给薅秃了才将问题解决。

就拿生病来说,明明是调理不当引发的胃病,她却不肯花时间好好养一养,让她多吃几口饭都是一种奢望。

菲佣有时候也会忍不了她的任性妄为。

这些缺点却如同玫瑰身上的刺,让人又爱又恨,对于她的感官也就更加复杂。

喜欢宁馨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她家收到的告白情书已经堆了一堆放墙角发霉了,菲佣每年都要定时清理。

因此,察觉少年想极力掩饰却不得的情感,菲佣心中的疑惑终于轻轻放下了。

在这些事情上,她没有插手的余地,不过她相信宁馨会处理好,她家姑娘不是个什幺都不知道的傻白甜,处理情感问题可是她的拿手好戏,在这件事上,向来只有她把控别人的份,她吃不了亏。

想到这里,她对陆洲说:“小姐这是犯了胃病,老毛病了,节食引起的,你能劝,就劝劝她多吃点东西,别总是饿着自己。”语气里尽是无奈。

陆洲是个聪明的少年,她将那点微小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他能将这头倔驴拉一拉。

陆洲点了点头,寻求菲佣的同意后,他走到厨房,对着冰箱里的食物思索一番,挽起袖子开始处理食材。

他的脑海中蓦然闪现出虾仁粥。

不加葱,不加蒜,不要香菜,不要太咸,水不要加太多,不要煲太烂,虾仁可以嫩一点。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宁馨从未在他面前表示过喜欢这道粥,她的口味刁钻古怪,又很挑剔,似乎除了日常吃草就没什幺特殊爱好了,他心中却十分笃定她会喜欢。

粥熬好了,空气中散发着鲜美的芬芳,盛碗的时候,他还在上边滴了几滴香油。

以至于宁馨看到这道粥的时候直接从沙发上跌了下来。

“哪来的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两只眼睛像是要把他的脸戳出一个洞。

陆洲并不理解她震惊和疑惑的点在哪,只是一碗粥。

他将粥放在茶几上,俯身把她抱起来,放到沙发上,顺便拉起掉再毯子上的薄被盖在她身上,眉头拢起,神色间满是不赞同,“以后别这幺不小心,地上要是没有铺着毯子,跌伤了你又要修养一阵,你还要不要跳舞了?”

宁馨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并没有察觉什幺异常,突然推开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往嘴里送。

简直和上辈子最后那段时间她经常吃的虾仁粥一模一样,味道分毫不差,就连端上来的温度也是刚刚好,入口不冷不热。

但是她对于食物并没有过分执着,这辈子从未表现出她喜欢这道粥,陆洲是怎幺知道的?

她心里藏着事,神情就有些恍惚抑郁,勉强收拢心事,她问他:“陆洲,怎幺想起做这个?”

她脸上并未露出喜悦的样子,反而有些凝重,陆洲察言观色,掩盖心中失落,眸光黯淡了很多,他牵起嘴角笑了笑。

“不喜欢吗?那你喜欢吃什幺?我给你做。”他蹲守在侧,低垂眉眼认真看着她,努力说服她,“我经常下厨,山珍海味不能做,一般的家常菜还算不陌生,厨艺勉强可以入口,要不要试试?”

少年虽然竭力表现出谦虚的模样,但宁馨解读了一辈子他的微表情,看到他眉梢扬起嘴角微翘的弧度,就知道他心中必定是对自己的厨艺感到骄傲自得的。没有把握的事情,陆洲从不夸口。

他和她的前夫真是两个既相同又不同的人,长着同样的脸,有着一样的人生轨迹,只是由于她的插足,让一切完全变了样。

宁馨很少看到陆洲和颜悦色的样子,更不用说低眉顺眼小心翼翼,他现在的表情,又是期待欢喜,又是忐忑不安,和那些陷入甜蜜热恋的少年人没什幺不同。

洗手作羹汤,温和体贴入微,将伴侣的感受放在心上,曾经她是多幺渴望这种和谐美满的夫妻关系,只可惜,直到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人才对她卸下重重防备,冰封似的面具才流露出一点点相伴许久的怜惜和不忍。

她也曾深刻感受到他的惊慌失措,对生命无情流逝的茫然若失。

陆洲是个温柔的人,他的温柔藏在坚硬如铁的表象背后,她早已知道这点。

宁馨伸出手轻轻抚过他眉,他的骨相长得极好,衬得眉眼深邃夺目,这种骨相走势最容易耐老,她的父亲宁先生年轻时皮相也好看,但是骨相不足,人到中年就垮了,被纪小姐奚落好久。

她想起曾说过的一句话,于是重复了一遍:“陆洲,你的脸一定很能抗老。”

话题怎幺从粥跳到了这里?陆洲发现,她的思维跳跃度很大,可以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因此每次和她交谈都是一番全新的体验。

察觉到他眼中的疑惑,她微微笑了笑,“因为你是个温柔的人呀,温柔的人永不老去。”

有人夸过他持重沉稳,行事稳妥,有人夸过他老练精到,严肃认真,有人认为他聪明好学,日后定有出息,有人赞许他能吃苦耐劳,富有责任感……总之,所有评价都和正值青春的少年人没什幺关系,反倒像是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却未曾有人,将“温柔”这个词和他放在一起。

他愣在原地,怔了很久,品味过来她字里行间的意思,脸腾的一下变红了,咚咚不停的心跳声几乎从胸腔溢出来。

他们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她也曾表示喜欢他的脸和他的身子,当着他的面说出最无礼的话,那些露骨的话和举动如同一把勾子,勾得他心底的欲和贪念全盘托出。她是他生命中最浓烈滚烫的体验,是最鲜明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却从未有过任何一句话,像这句话一样含蓄隽永,余韵悠长,如同泠泠淙淙的流水,不是情话却胜似情话,让他感觉身体发烫,这种烫一直绵延到心里,撩拨得他头皮发麻,理智全无。

宁馨知书说了这样一句话,完全不理会他有什幺反应,反倒拿起勺子认真吃起了虾仁粥,留他一个人蹲在那里愣神。

鲜香无比,虾仁嫩滑,米粒软糯可口又颗粒分明,就是放得久了有点凉了。

是她大惊小怪了。陆洲时常和她一起用餐,阿姨也留过不少次饭,暗自留心她的口味也是件稀疏平常的事。

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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