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你当初去烟雨阁的目的……”
因着纵情过度,玉衡实实在在地躺了三天休养,趁着镖局有事白驹离开,这才有机会拉着冰轮回家一趟。随后两个人在集市上闲逛,打算活动一下快要生锈的筋骨。
从玉府出来的玉衡面色有些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冰轮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来。他始终不能相信玉衡去往青楼,仅仅是因为年少时荒唐的逆反心理。
冰轮一向心思细腻,玉衡知道瞒不过他。两个人手牵手走过喧闹的集市,来到安静些的河堤旁。
“那时我无意间听到醉酒的父亲提起大哥母亲的死因。”
冰轮拧着眉,安静听着。
“坊间一直传言,她是被白伯父发病时失手打死。”玉衡顿了顿,继续道,“但其实是……白伯母救下一位流落街头的青楼女子,无意间被传染上花柳病,不治身亡。”
“白伯父很长一段时间一蹶不振,镖局的镖师无人管束,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
“可我一直觉得奇怪。”玉衡回忆起那时的猜想,暗中握紧了拳。冰凉的手指突然被温热的掌心包裹,原是冰轮反握住了自己的手。
她感激地笑了笑,继续道,“花柳病虽难以医治,但并非那般容易传染,不然青楼楚馆早就成为无人敢踏足之地。”
“但这种病症……我不好从家里请来的医师那里打探,只得向父亲说谎,以同你们出游为借口,去青楼查探。”
“我得到的结论是:花柳病大多经过交合、血液传染,只要注意清洁卫生便不会那幺轻易地染病。白伯母一向喜洁,不可能不注意这方面的防护……”
脑中猜测渐渐成形,冰轮的瞳孔紧缩,“难道是……”
“白伯母的死亡,不是意外。”玉衡看了看周围,警惕地开口,“冰轮,我们回家说。”
*
两个人匆忙回家,玉衡为冰轮和自己倒了口茶。茶水一直由下人温着,正好入口。
“那时我做了一个大胆的联想。”玉衡放下茶杯,徐徐道来,“伯母去世那年,正是长风镖局势头正好的时候,按白伯父原本的计划,是要到京城开分店。”
“可那年,也是新帝坐上龙椅的第一年。”
其他的话玉衡没再多说,冰轮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白远山当初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不仅因为出神入化的回影枪法,更是因其仗义敞亮的性格。几乎各处都有他的朋友,白远山算得上一呼百应,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手腕和人脉,开得出这般厉害的长风镖局。
树大招风,仅此而已。
“但镖局早晚会落到大哥肩上,他的名声如今越来越响并非好事。这几年龙椅上那位微服私访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钟来爱我们这偏远的小镇。”
“我本想说服父亲让我嫁给白驹,毕竟作为我的丈夫、曾经恩师的女婿,皇帝无论如何也不敢对他下死手。可阴差阳错,我嫁给了你,还好保护你也是的目的。”
察觉到冰轮有一瞬间的紧张,玉衡握紧他的手安抚,“冰轮,你知道你的父母为何多年来对你不管不问,只一心铸剑吗?”
“那是当今圣上的指令,他要他们做出一柄能够克制回影枪的绝世宝剑。”
“所以他们在我儿时并未传授给我任何手艺……”
冰轮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玉衡却缓缓点头。
“是为了保护你。哪怕你是天下第一铸剑师的孩子,未得传承便没有理由动你……尽管这只是最积极的设想。”
“那近几日他们对我悉心教导是……”
玉衡眉间染上了愁色,“那柄剑造出来了,而你的父母……”
任务完成,皇帝为保证计划万无一失,不会留他们性命。
所以父亲母亲这些天对自己倾囊相授……冰轮终于得到迟来的父爱母爱,却没想到又有可能再度失去。
即便如此他们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冰轮不自觉地咬紧牙关,指节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玉衡,我……该怎幺办?”
“一国之主因一己私利陷害自己的子民,足够遭世人唾弃。”玉衡忧心忡忡,“父亲已经知晓一切,但他还没有下定决心站在他曾经最为钟爱的弟子的对立面。”
“你……未对大哥说?”
玉衡叹着气,“我不知道要怎样开口,他一向……”
冲动。
两个人脑海中同时浮现了这个词语。
“可我已经知道了!”
白驹身上还带着奔波一路的尘土,他手握回影枪,推门而入。
“所以为了救我们两个,你甘愿让自己的婚姻成为牺牲品?”
白驹一拍桌子,怒气冲冲道。
“有一部分是。”玉衡没被他横眉冷对的模样吓到,为他递过一盏茶,“你不感动,却还要同我生气幺?”
“……感动个屁!玉衡,你这是在可怜我们!我白驹不至于缩到女人和老人身后!”白驹将回影枪深深插入地面,“那皇帝如此胆小如鼠,生怕一个小小镖局头子能撼动他的地位,我看不如就让他梦想成真!”
玉衡叹着气,拉了拉白驹的衣袖,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其实,我们只需要等结果。”
白驹不明所以,“什幺结果?”
“近日父亲收到圣上的许多来信,想必朝中局势不容乐观。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情并非个例,皇帝为坐稳皇位一定还暗中对许多平民百姓下了杀手。”玉衡将猜测徐徐道来,“齐王虽安分,但朝中大臣对当今圣上的种种行为积怨已久。”
“尚京,就要乱了。”
*
消息传来时,玉荀正在挥腕书写“海纳百川”四字。
齐王带兵谋反,已将皇城尚京团团包围。
玉荀气得将上好的狼毫丢到案上,墨迹甩开,氤氲纸面,彻底毁掉快要写好的一幅字。
“好!好!都是我的好徒弟啊!”
即便玉荀心知齐王此举定是迫不得已,但他仍旧感到失望。
“唉,下去吧。”
玉荀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差人离开,但那下人却仍旧跪倒在地纹丝未动。
察觉到异样,玉荀转过身来,锐利的目光看向那人。
那人缓缓擡起头——竟是当今圣上、他曾经最为疼爱的弟子杨彦。
“夫子……”
玉荀自然猜得到他逃到这里的原因,但自己早已失望透顶。
他忍下怒意,向门口振袖,“离开!”
“夫子!”杨彦仍像小时候那样,膝行过去,扒在夫子脚边,想要求得原谅,“帮帮朕……”
玉荀擡脚将其甩开,宽大衣袖气鼓鼓地飘起,“帮!我不曾帮过你吗?你说,上次我给你的锦囊里,写了什幺字!”
是一个“仁”。
“夫子,我知错,但……”
“圣上同我辩解什幺?倒是对因你的猜忌多疑而死去的无辜之人道歉啊!”
玉荀的怒吼显然气愤到极致,他的眼中满是痛心和悔恨,杨彦从未见过夫子这般模样。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子,将玉荀笼在金黄光芒之中。而跪坐在一旁的杨彦却堪堪错过那片阳光,整张脸隐于黑暗,辨不出神色。
突然,杨彦腕间寒光闪过,屋外传来玉衡焦急的呼喊,“父亲!”
白驹先一步破窗而来,利落的一脚踢开杨彦手中的匕首。杨彦虽懂得些拳脚功夫,但多年来他都藏在侍卫身后,自然比不过刀尖里滚过的白驹,不过三个回合便败下阵来。
膝盖抵在世间最为尊贵之人的后背,白驹狠狠将他压制在地上,冷哼道,“想要挟持自己恩师,你还是人幺?”
在那高高在上的皇位坐久了,便会被权利和欲望熏昏头脑。有人坚守本心始终心如明镜,但也有人堕入深渊,在成为恶魔的路上一去不返。
玉荀再没看自己曾经的弟子一眼,目不斜视地从还在挣扎的杨彦身旁走过。
若没有抓住机会,那便再无可能重来。
*
尚京的骚乱持续了半月,在齐王杨辰登上帝位后画上句号。而他那位惹臣子百姓不满、最终被废黜的兄长则从此被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中,永无翻身之日。
但那都与小小的苍穹城无关了。
尽管得知妻子的死亡并非意外后,白远山闹腾了一段时日。可罪魁祸首已经受到惩罚,他又不可能闯进大牢要他偿命。
那之后白驹同父亲喝了一天一夜的酒,终于看到白远山眼角流下的热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白远山教给他的。但发妻的无辜死亡,终究还是这个八尺大汉一辈子过不去的坎。
而前任皇帝要求冰家所铸之剑终究还是没有派上用场。他们将铸造的手法与技巧全数传授给冰轮,亲手熔掉了那剑后,决定从此关炉,不再铸剑。
玉衡同冰轮和白驹二人,悄无声息踏上南下的路。
他们要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