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梦里重会

本应该随着战火一同埋入废墟的铜铃,如今却好好儿的出现在了家中。

就好像原本应该死在那座牢笼似的宅邸里的她,现在也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眼前一切皆是真实吗?莫不只是一场临死前的大梦,梦里山河稳固,家人俱在,只是待她睁眼那日,一切都会如梦幻泡影,烟消云散。故人已死梦中见,而她的尸骨正躺在乱葬岗中,与故国一同埋葬腐烂。

可怕的念头如附骨之疽,爬满了柳书意的全身,她四肢僵冷,脸色一寸寸变得苍白。

裴落青察觉到了柳书意的不对劲,见她身子摇摇欲坠,不由快步走下台阶,伸手就要去扶:“你怎幺了?身子不舒服?”

柳书意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回房休息。”她盯着裴落青的脸,脑中乱成一团。

这个人,也是真的存在吗?

裴落青动作微顿,将手悄然收了回去:“我送你。”

柳书意视若无睹地越过他,径直往前走去,墨青色的裙摆在风里微微散开,一深一浅的扫着灰白石径。

裴落青见她脚步虚浮,心下担忧,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回了禅房,柳书意魂不守舍的将门啪一声合上,把裴落青无情的关在了门外。

裴大将军:“……”

正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的几人回头望了一眼,莲歌忙跳起来,掸了掸裙子上的点心碎屑就要过去,却被季辰一把拉了回来:“咱们就别去掺和了。”

闲云手里转着个沉水老山檀的佛珠,恨铁不成钢道:“都说美人乡英雄冢,贫僧着实不明白,这情之一字到底有何妙处。”

裴落青冷下脸色,扫了他一眼:“你对她做了什幺?”书意来时心情还好着,就是见了他才变得失魂落魄。

闲云叹道:“贫僧做了什幺已经不重要了,终究啊,是人算不如天算。”

裴落青:“你终于意识到你算命不准了?”

“……”闲云手里的佛珠一滞,“滚滚滚,赶紧回京去,也不知我做这幺多到底是为了谁。”他指着寺门赶人了。

裴落青在柳书意门外又站了片刻,然后擡手叩了叩门:“我要走了。”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我每日都要去兵部点卯,需得连夜赶回去。”陛下如今已生了戒心,不准他无诏擅自离京,这话则被他咽到了肚子里。

柳书意低低地应了一声,她的声音离得很近,似乎就隔着薄薄一层门板。

“我明日一早就回来。”裴落青最后说。

待他离开后,柳书意忽然拉开了房门。

“你们这里哪处最高?”她问倒茶的小沙弥。

“就是那座钟鼓楼了。”小沙弥回头指了指远处,一座乌木描金的塔楼沉默地立在暮色里。

柳书意提着裙子转身快步走了,踏上吱嘎作响的古旧楼梯,爬到钟鼓楼最顶层,扶住阑干往外看。

遥目所望,落霞飞尽,桃林成海,绵延细长的官道上一骑黑马绝尘而去。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闲云不疾不徐地走上楼来,站在柳书意的旁边。柳书意伸出手指着远处的桃林:“敢问大师,您看到了什幺?”

闲云望过去:“桃红柳绿,农舍炊烟。”

“不是,不是的,”柳书意白玉的指甲抠在老旧木阑干上,关节都失了血色,“明明是一片尸山血海,是白骨露野,千里赤地。”

闲云面露无奈,曲起手指敲在柳书意的脑袋上:“醒一醒,看看清楚你眼前的是什幺。”

柳书意捂住额头,闲云身上的檀香味道随着袖风扑来,将血腥气尽数吹去,所见之处哪里还有什幺山河残破,铁马硝烟。

“我眼中所见,就一定是真实吗?”这是她能问出口的问题,心中却另有问不出口的恐惧。

起初她从昏睡中醒来,以为自己是得了上天垂怜,可以重活一世。她有心改变即将发生的一切,就好比将一座修歪了的高塔,推倒后尽数重来。但那铜铃儿提醒了她,世间会同时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事物吗?

若有,那必定一真一假,一虚一实,既然前世为真,是不是就意味着,今生为假?

闲云不答,将问题又抛回了她:“你觉得呢?”

“您听过庄周梦蝶的故事吗?”柳书意喃喃道,“我怎知此时的我是庄周,还是蝴蝶?”

闲云突然伸手探向柳书意的肩头,收回去时,白皙的指尖上多了一片粉色花瓣:“这是何物?”

柳书意低头去看:“桃花。”

“错了,”闲云将花瓣团在掌心,再摊开时,竟飞出一只粉蝶。

柳书意睁大双眼,看那粉蝶绕着闲云上下翻飞:“蝴蝶?”

“又错了,”闲云一指点在蝴蝶上,粉蝶瞬间化为一瓣桃花,随风翻转,散入暮霭之中。

柳书意心头一震,不由远离了闲云一步。他一身素白僧衣,从容不迫的站在那里,面目在余晖中半明半暗,眉心殷红,狭长的双眸微微上挑,仿若逢魔时刻出现的惑人妖孽。

“庄周梦蝶,何必执着谁真谁幻,又或许,二者皆为真实呢?”白衣僧人说道。

……

入夜之后,渡魂寺下起了泼天大雨。雨水一阵急似一阵,击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许是心中存了事,睡着以后,柳书意做了梦。

起初只是一片浓重的腥红。待看清一切,才发现是个布置奢华的礼堂。

柳书意觉得有些眼熟,仔细打量,发觉竟是大燕定远侯府的正堂。却又十分的陌生,她从未见过府中如此大摆喜宴——当年她是被一乘小轿擡进去的,莫说喜宴,就是龙凤烛都没点一根。

堂中摆着精致的筵席,红灯高悬,烛影幢幢,却空无一人。

一场无人赴宴的婚礼。

柳书意转过身,在喜堂的正中央看见了一樽极尽华丽的棺椁。

天上忽然劈出了一道闪电,雪亮刺目,在漆黑的夜空里划出张牙舞爪的刀痕。风雨瓢泼而下,重重红纱幔帐肆意翻卷,仿佛是一群狂舞的妖魔——这哪里是喜宴,这分明是一场冥婚!

柳书意的脸上褪尽了血色,鬼使神差般向着那棺椁走去。

棺中是她自己,竟不觉得意外。一身血红绣金的嫁衣,金丝攒珠的步摇,双眸紧闭,唇若涂朱,雪白细长的脖颈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自己果然是死了罢?柳书意模模糊糊的想着,将身子探向棺中,几乎就要跌进去。

身后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衣着华贵浑身湿透的青年从雨幕里扑进了喜堂,将手中喝尽的酒坛狠狠掼在地上。

柳书意被这巨响唤醒了神智,她回过头,看见青年双目赤红,步履蹒跚,一步一步的走到了棺椁前。

柳书意有些惊惧的看着他,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但青年只是死死盯着棺中之人,精致俊美的脸上一片阴冷疯狂。

“为什幺?为什幺你就是不醒?”青年双手抱头,开始撕扯起自己的头发。

“到底是哪一步没做对?!”他像游魂一般,在棺前来回徘徊,仿佛一头被囚于笼中,只能暴怒狂吼的困兽。

柳书意被他癫狂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几步,脚下不知踢到了什幺东西,滚碌碌往一旁滚开。

低头去看,枯槁焦黑,面目狰狞——是一个人头。

她瞪大了眼睛,捂住嘴,将惊恐死死咽回肚里。

“谁——?!”堂上的男人一声爆喝,蓦地转过身来,深蓝紫色的眼睛里全是凶狠阴鸷。

那里却什幺都没有,除了一个微微晃动的焦黑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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