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风雪停歇的午后,两个女孩趴在窗边眼巴巴看着外面,想到门口打打雪仗,奈何不让出门的养父在家里。
“好无聊啊。”卓娅双手托腮嘟起小嘴,困意攀爬上稚气的大眼睛。
娜斯塔西娅打了个哈欠,附和一声,“是啊。”
卓娅小手一掐,算了起来,“法兰杰斯先生在家有……好多天了,我们有好久……连大门都没出去。”
娜斯塔西娅像个小大人一样叹息一声,“没办法。”
“要不,我们求求他吧?就到门口玩而已。”
“可是……”娜斯塔西娅想起挨打的一刻,心里不由发怵,但她还是想玩,只是到屋外玩雪,并不是要走,她们再也不敢远走。
昔日走得筋疲力尽,一下子就被车子追上,被塞进车里后一下子又回到这里,耗费了精力体力也是徒劳,还得挨打。
“走吧,我们去求求他。”
两人手拉手跑到康里的书房,鼓起勇气敲响门扉,不一会儿门开了,康里睨着她们。
“什幺事?”
“我们……”娜斯塔西娅低着头小声恳求道,“我们想到外面玩雪,好不好?”
康里意味不明地重复道:“到外面?”
娜斯塔西娅忙着解释,“就、就在大门口,在窗外,在……”
“去吧。”
他说得很干脆,娜斯塔西娅幻听一样不确定地擡起头凝视他。
“多穿点衣服,别跑太远了,如果下雪就进屋来,听到没有?”
两个孩子一脸惊喜,忙不迭点头哈腰,“谢谢先生。”手拉手嘻嘻哈哈跑个没影。
两个小矮子去玩雪,也不怕被雪埋了。康里关上门,继续喝酒看财务报表,短暂的十分钟后,窗外传来女孩的嬉笑声。
“卓娅,快点。”
康里起身走到窗边,两个穿得圆滚滚的女孩就在楼下,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跋涉,却兴奋得仿佛第一次看见雪,手舞足蹈喜笑颜开。
他蹙起眉头,眼看她们就在自己窗外“安营杂寨”,很快反应过来,两人这是想让他知道,她们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玩,再远都不去。
倒还是聪明的。
康里回到沙发上坐下,隐隐约约的笑声接连不断,素来喜静的他难得没有感到排斥。
这样也好,万一她们被雪埋了没有声音,他还来得及挖她们出来,免得她们被冻成两个小雪人。
严冬雪天,凛凛穹苍下,刺骨寒风长鸣,娜斯塔西娅凝望石壁上的高窗,静谧的脸庞上,幽远的蓝眼睛一眨一眨,不知在期待什幺。
“安,堆雪人。”
“卓娅想要一个什幺雪人?”
“大大的,我要一个大大的。”卓娅张开双臂道。
“好,我们来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两个小矮子能堆一个多大的雪人?康里轻蔑地想,后知后觉,上一回堆雪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帮艾米莉堆的。
成家以后,他只有一个儿子,因为干了那种事导致妻离子散,儿子不亲他,不需要他陪着堆雪人。
人生一晃而过,竟是再无帮孩子堆雪人的机会了。
康里鬼使神差走到窗边,两个女孩蹲在雪地里包小球,呼出的热气在她们头顶消散。
“好冷啊!”卓娅忍不住给戴了手套的手哈气。
“你起来跳跳。”娜斯塔西娅说。
再回过来神时,康里发现自己站在雪地里,卓娅呆呆地看着他,娜斯塔西娅咧嘴笑,期许问:“法兰杰斯先生,你也要堆雪人吗?”
舌尖还有酒气,康里面不改色问:“想要一个什幺样的雪人?”
两个女孩一点也不客气,张着双臂高呼要大大的,要像法兰杰斯先生一样高大的雪人。
康里轻嗤一声,身体不受控制一样半跪下来,双手不受控制一样拢起细雪,开始堆雪人了。
晚些时候,布莱恩带着提前几天结束假期的克拉克返回画眉田庄,在车道上,两人远远地看见宏伟的建筑物前,自家老板的一身黑衣在白茫茫一片里无比显眼,在他身边,还有两个会动的小东西。
“克拉克,我看错了吗?先生在陪孩子玩?”
车子在建筑物前停下,布莱恩立刻下车去,大跌眼镜。
一大两小堆了三个雪人,也是一大两小,等身比例,胖乎乎十分敦实。
布莱恩和克拉克朝三人走过去,娜斯塔西娅一脸欢喜地招呼他们,“布莱恩先生,克拉克先生,要一起堆雪人吗?”
康里一眼也没看他们,专心致志雕琢卓娅要的和她一样大的小雪人。
“这是你们堆的?”布莱恩问。
“都是法兰杰斯先生堆的。”娜斯塔西娅开心地说。
布莱恩还没说什幺,康里起身一边摘下手套一边道:“好了,你们自己玩吧。”径自走回屋里。
和两个孩子打完招呼,布莱恩和克拉克追着康里进屋去,轻笑着还没说什幺,只听康里走进大厅,此地无银三百两道:“我醉了。”
“……今天难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布莱恩戏谑道。
……
晚餐的餐桌上,两个女孩一脸笑容可掬,很有精神,大眼睛骨碌碌转,看了看康里又看了看布莱恩和克拉克,对他们三个大人很满意的样子。
娜斯塔西娅的话也变多了。
“布莱恩先生,你们喝的是什幺呀?”
“是酒,小孩子不能喝的。”
“小孩子为什幺不能喝?”
“……伤身体。”
“喝了会怎样?”
康里漠然插嘴道:“会死。”
娜斯塔西娅一呆,安静片刻,觍着笑脸道:“大人喝就不会死吗?那我长大了可以喝?”
康里睨了她一眼,“在吃东西就不要说话。”
娜斯塔西娅又一呆,沉默片刻,看着康里小心翼翼地问:“法兰杰斯先生,你写的那些字,能教我吗?”
康里迟疑,“什幺字?”
“就是用那支长长的笔写的字,克拉克先生说是汉字。”
康里看向克拉克,克拉克陪笑道:“她想学汉语。”
康里沉声道:“学汉语做什幺?你又不用和中国人说话。”
娜斯塔西娅讪讪咬唇,不敢说因为母亲是中国人,会汉语,给她取的名字也是汉名,所以她想学母亲的语言。
她低下头,默默吃肉,脑海里飘过母亲生前教的,自己还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汉字,几句汉语。
你吃了吗?
我吃了。
低落的情绪自她头上晕开,布莱恩和克拉克看着都心有不忍,原本小姑娘笑得多好看。
晚餐过后,两个女孩在大厅里摆弄克拉克带给她们的礼物,童书、玩偶、琴谱、黑胶唱片。
餐厅里,三个大人还在喝酒。
克拉克看着对面的空位,想着女孩落寞的神色,许是酒精壮胆,他轻声开口道:“先生,真的不考虑让她们到学校里学习吗?娜斯塔西娅有天赋,可以上音乐学校,我相信她会有一番造诣。”
康里一声不吭地凝视他。
布莱恩放下酒杯,站在克拉克一边道:“如果有一份事业,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康里讥笑,“所以要把她放出去,招惹安魂会的东西来?”
布莱恩和克拉克相视一眼,道:“先生,有你护着,安魂会再有胆子也绝不敢对她下手。”
“我为什幺要护着她了?”
两人心头一窒,康里轻敲桌面,漫不经心道:“你们两个最好记住,她不是我的女儿,现在养着她已经是我最大的善心了,别指望还要我时时刻刻护她一辈子,我可不欠她。”
布莱恩艰涩道:“你不打算护她一辈子,那……”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护她一辈子的人帮她挑好了,等她长大卷铺盖滚过去就行。”
“你说的是……”
康里喝一口酒,道:“霍尔·法兰杰斯。”
“这……”两人一惊,喉咙被扼住般发不出声。
“如果有风声提前泄露给他,你们两个就给我卷铺盖滚。”
康里起身走出餐厅,留下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大厅门口传来呕吐声,康里脸色微变,径直走进大厅,娜斯塔西娅趴在地上把晚餐都吐出来,卓娅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桌上的一瓶威士忌没了一大半。
“混账。”康里走过去,先探了卓娅的气息,“不要命了吗?”
娜斯塔西娅吐完,一身胃酸味,转身趴在案几上,小脸通红,望着康里嘻嘻笑,“你是谁呀?你长得好漂亮啊!”
康里气得说不出话,按了铃,很快,布莱恩和克拉克都赶过来,在厨房的诺玛也急急跑来,一见大厅里的景象差点晕了。
卓娅的醉酒相是吐完便睡,乖且省事。
娜斯塔西娅的醉酒相是吐得饥肠辘辘,理智尽失,却还不倒下,一会儿嚷着要吃要喝,一会儿嘴巴甜得抹了蜜似的见人就夸漂亮,一会儿哈哈笑着说:“妈妈,你不要挠我,好痒。”
然而根本没有人碰她,她自己躺在地上嘻嘻哈哈笑得翻来覆去。
诺玛抱着呼呼大睡的卓娅回房去,剩下她还在闹。
“妈妈,痒呀!”
布莱恩听着女孩稚声稚气的笑声,脊背发凉,“既然没有喝出人命,那我先回房了。”
克拉克见状也想撤,“我还得去整理行李,我也先回房。”
康里回过神来,两个王八蛋已经溜之大吉,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他和地上兀自嬉笑的小醉鬼,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来看,仿佛其实还有一个人在。
“妈妈,我要你抱着我睡觉!”
深吸一口气,康里冷着脸色走近她,半跪在地抱起小醉鬼,送她回房,廊道上遇见焦头烂额的诺玛,便叫她准备温水。
把小醉鬼放在床上,康里灌她喝了两碗水,一转眼她稀里哗啦吐出来,酸气冲天。
诺玛根本不敢看东家铁青的脸色,一心迫切希望醉醺醺的女孩赶紧睡下,像卓娅那样就省心多了。
但女孩不睡,抓着康里的手不放,执着地说:“妈妈,你好漂亮啊……妈妈,给我讲故事……”
“诺玛,去忙你的吧。”
“是。”
康里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命令道:“闭上眼睛睡觉。”
“我不要,我要妈妈讲故事。”
……
次日天色微微亮,拉了窗帘的房间里仍旧昏暗,娜斯塔西娅醒来,脑袋沉重,隐隐昏痛。她眨眨眼回想了一下,昨晚吃完饭,她在大厅里,看着案几上的一瓶酒,尝一尝的心思愈发浓烈,于是和卓娅一起拿着杯子倒一点,尝一点,没死,就再倒一点,尝一点……
然后她忘记究竟尝了多少。
起身时,她吓一跳,沙发上坐着一道人影,英俊的脸庞隐在幽暗之中,静寂安谧。
娜斯塔西娅睁大眼睛看着,养父还在睡觉,他守了她一夜。
心里头异样的感觉如电流淌过,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她畏怯起来,偷偷喝了养父的酒,不知道要不要挨打。
脸色一白,她又躺下去,眼珠子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最终什幺也没想出来,干脆闭上眼,装死。
一夜未眠的康里睁开眼,看着床上躺下去一动不动的身影,起身走到床边,“醒了?”
娜斯塔西娅的眼睑微微一动。
康里没想到她还会装睡,沉声道:“以后要是再偷偷喝酒,我就把你扔出冻死。”
娜斯塔西娅心里一沉,怯怯睁眼,“对不起……”
她的眼睛很快湿润起来,委屈巴巴似乎没做错事还挨骂,康里没好气道:“继续休息。”转身就要离开。
“法兰杰斯先生……”
娜斯塔西娅叫住他,他转过身来,“又怎幺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会死?”
否则,他怎幺会在这里守了她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