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能相守,是天注定的,因为我们两个都是疯子。疯子,要怎么互相体谅呢?
这不是一则专述君臣的故事、不是爱国故事,也不算真正的纯文学、纯历史故事。这只是在想办法以最贴近的心情,去融入并纪录两个无法互相理解的人,想在一起,却又不得相守的平凡故事。
这种感觉,就像蜡烛即将烧尽时,金杯里盛着化作水状的蜡油,平静沉稳仿佛失了温度。忍不住去触摸它,蜡油就在指尖凝固起来,自己却久久都无法确切感受到指尖那份辣烫。这般使人不知觉的痛,是多么抽人,更何况,这持续了屈原的一生。
写下〈招魂〉之前,屈原才知道怀王的死讯;不必任何村人来通知,他的心里已经明了--仿佛有一丝紧线,在心中最重要的部位,绷断的痛感--只有怀王的死,才能令他有如此的感受。
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
站在汨罗江边,由巴人后裔的他,一一排设招魂用的道具。他向天昭告道:「就算王不接受我一片真心,我亦奈何不了他。但我如此担心我的灵修,希望他至少能好好过活,可惜他就这么死了!客死异乡,盛装尸体的棺木还是由秦国的木材作成,多么屈辱,这都是我的责任啊!是我放任他自己去死的!」
曾经多么想与大王共同生活,多希望年少时期,上午闲看童捉蝶、晚间共眠一舸听秋雨的日子,得以这么留住。只可惜,不管愿望再怎么平凡,如今也成黄土一杯,是昙华一梦,过往云烟。
「唰--」屈原将祭坛上摆设的酒杯高高举起,酾酒临江。「这一杯,谢河伯,感谢河伯先前的救命之恩。」
再斟满一杯,凑近嘴畔,一仰头,咕嘟咕嘟潇洒喝下,却是欲将沉醉解悲凉,越解越愁。「这杯,祭奠我自己,祝我接下来的路,能走得一帆风顺。」
「最后一杯,献给灵修您。你我各饮一杯,此恨平分取,寂寞朝朝暮暮……」再洒一杯进入江中。强烈的太阳把江水蒸腾得好像要发出酒味来。
喝得昏昏沉沉以后,正是精神都进入了游离,连最后的理智都要一起抛入文章中,不再复存于脑识。屈原一把摊开祭坛上的竹简,凉凉地笑着,振臂提笔欲画。
「《左传》提到人有三不朽,可惜屈平鄙贱,不能立德立功,遂知一个人的陪伴或是心愿都无法永恒,只有那人的精神与心意能寄托在文章之中,与文章一同长久留存至千万个后代,因此,我要将我这些意念,全都用最至情的文字纪录下来。我也知道,因为只有我有这般的情痴,将来再难有人得以超越我!
「不怕后世对我有如何评价与误解,至少写成几帙文章,就是已经仙去的王,他的幽魂也有机会能看见。我要让灵修的名字,还有我的名字,被写在同一本青史中--长相伴……」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招魂结束以后,没有人知道,屈原是否真的招回怀王的魂魄。人们只晓得,屈原也跟着去了。
年岁徒增,虽然为屈原烙下抹不去的沧桑,却未曾带走他一丝美貌。三十年下来,这一张白净的脸,仍然保持着熊槐一开始最喜欢的模样。
也许正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屈原本来就不适合活得太久,否则就会失去他应有的风华。投江时,他初生的一绺白丝随风飘逝,并未在他沉入江底的尸身上,成为白壁上的微暇。
他要当怀王最喜欢的如玉君子,他要当最纯净的那块玉。屈原说,他永远都不要被这世道玷污,也不让平凡人的斑驳岁月去抹杀他的丽质。
§
世传,宋玉与婵娟同为屈原嫡传弟子。
宋玉风流,婵娟美貌,一双璧人后来果真结为连理,添一椿世间美谈。
花婵娟,泛春泉;竹婵娟,笼晓烟。这婵娟本是指美好的意思,而婵娟姑娘人如其名,娇韵欲流,很得所有人的喜爱。
此时两人在竹篁外幽步,屈原则是静坐在溪边濯足。
此时分明是牵着婵娟的手,宋玉的心却全在他的夫子身上。当时婵娟要他暂时离开屈原,宋玉不晓得婵娟对屈原的温柔与用心,现在反而不待见她了。
屈原在潺潺溪水声的催化下,又坠入愁云惨雾之中,眼神飘邈,不知道在想什么。所有人都说屈原疯了,事实上,屈原真的疯了,他不吃不喝不睡,说出来的话都是胡言乱语,好像再也不会好起来。
远远地,宋玉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屈原的身上,他时刻关切屈原,因为屈原早先已经投过一次江,附近村人都说是被河伯救起来的,可是这次再做出傻事,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获救了。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
屈原祖籍丹阳,是楚王室的近亲。他博闻强志,在族人里素有名气,弱冠那年终于被召进宫中为官。
当时他正年轻,也是第一次离乡背井,来到车水马龙的郢都。
丹阳是淳朴之地,盛产柑橘,气候宜人,与郢都这般工商聚集、民房林立的景况大不相同。
少年正在新奇地四处张望,他还不晓得,这座集一切繁华美丽,仿佛金子打造出的国都、这些围绕着凤楼龙阁的花遮柳护,并没有在未来的日子伫立得太久,却是郢都千村寥落、国破家亡的景象,才真正被他永远保存在〈哀郢〉一文之中。
姊姊女媭陪他一起来到郢都,当屈原越来越接近宫殿,心生怯步时,女媭便轻轻搂他,拍拍他的背,让他安心下来。
「我还年轻,学识不够多,如何能进宫为国效力呢?」
「可以的,平儿,正是因为你出类拔萃,才有进宫的资格。尽管距离遥远,姊姊回到故乡以后,也会日日为你祈福的。」
将一小朵白色的橘子花别上屈原的衣襟,一股清新的故乡气息立刻舒缓了屈原即将见到大人物的紧张--年少的、与他同年的楚怀王熊槐,将要亲自召见他,这让屈原整个人从脚底到头皮都在发麻。
「平儿,姊姊只能送你到这里,接下来,这些玉阶要由你自己来爬。」女媭放低了音量:「只是伴君如伴虎,对王要心存提防,宫里的人你一个都别相信,只有族人是真正爱你护你的。如果你受到伤害,就辞官归隐,回到乡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