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无论是因不当的撤退命令而演变为真正的溃败,还是因为真假难辨的的失败谣言造成的混论,场面都是极其混乱的。
傕军士卒受挫为了逃命,为了不成为敌军的俘虏,苦力,被他们杀害,为了脱离战场,兵马相互推搡践踏,有坐地投降的,有向林间藏匿的,有冒险渡河的,但更多的往黄白城中逃窜,欲图负隅顽抗。一旦他们逃回城中,依据坚城再度抵抗,势必会让她们望城兴叹,不敢贸然进攻,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们在途中可能会碰到骑兵部队反击,或者被清醒过来的将佐组织起来抵抗,或者自发聚集自保,因此她们继续追击,将有每一个聚合起来可能有反抗意图的队伍统统打碎,抵住他们压迫到了极致而产生的抵抗速战,分而治之,在野外彻底歼灭傕军的主力。
丢盔弃甲,扔掉旗帜,溃兵丢掉一切可能阻碍逃跑的负重,除了最先跑的几百人,剩余的人随波逐流,根本跑不快,行动迟缓,他们失去指挥如同一群没有主人驱赶的鸭子在原地彷徨不知往何处去,嘎嘎地壅塞道路。
不过她们现在已经相当疲惫了,之前奔赴战场的急行军,在战斗中高强度的搏斗,只剩胜利之下的余勇,追击穷寇残敌,驱赶败兵,全营也倾巢出动,在她们身后沿途抓捕俘虏,打扫战场,收集俘获。
傕军骑兵在听从调令后奔赴战场赶去救援,集合队伍,行到一半路程,从溃兵嘴里得知军已大败,主将被斩,大势已去,不想再做无谓的牺牲,便向她们投降,傕军全军就此尽墨。
此战敌我兵力势均,杀伤相当,姜军受中赏,朱笔记下王瑗的夺旗鼓仅次于郑姜阵斩李傕的首功功劳。
当今之世,每一颗首级都有奖励,小卒要有数颗人头的军功才能有机会升做官长。
李傕身死,关西诸将大获全胜,向朝廷报捷献俘,快马加鞭,并将他的人头移送许都。
许都宫中,时年十七岁的天子刘协命内侍打开装有李傕人头的木匣,注视片刻又将这颗人头传示臣下,倾覆朝廷多年的首恶终于除尽,众人无不向天子道喜。
曹操听闻关西已定,心中欢喜,现在袁绍还在河北与公孙瓒对峙,他终于能够腾开手来去解决东方的张绣,吕布。
李傕及其亲近将佐等人,为了把持朝政,争夺刘协如同玩物,对他跋扈无礼,天子受其侮辱,只是身居人下,朝不保夕,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自愤恨。
为争夺天子,李傕郭汜等人曾在长安宫殿门前交兵,刘协和后妃在门后害怕抱成一团,信赖有忠臣保护,才安全无虞,以及在东归路上,受其追赶,颠沛流离,辛苦不堪言说。
刘协口诏道:“封,谒者仆射裴俨为阳吉平侯,封,郑姜为安南将军,闅乡侯,其余诸将赏赐各有差别。凶逆国贼李傕,首级高悬许都城门,以儆效尤,天下臣民共乐。”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最深重的怨气:“夷他三族!”
关西诸将将李傕居住在长安,黄白城,乡土北地郡中的三族百余口移送许都斩首,由裴俨押送出关,诸将都在弘农城外为他送行,现为大汉安南将军的郑姜看向王瑗,嘴边笑容别有深意。
黄白城破时,王瑗在搜索李傕家眷党羽,她在城中一个谷草堆下发现了两个少女,两个面容清秀的女孩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看向她的眼睛盈满泪光,而身上服饰不俗,她随即意识到这应该是李傕的家眷。
她问她们是不是李傕的女儿时,其中一个少女却摇头。
另一女孩开口:“她是郭叔叔的女儿。”
“郭叔叔?”
女孩像是难以启齿:“就是,逆…逆贼郭汜。”
“为什幺她会在这里。”
女孩答道:“当时,父亲和郭叔叔反目成仇,两人准备和好时,准备用各人的爱子作为人质,以示诚意。本来是选我兄长去的,但我母亲宠爱他,便提议交换女儿,去的是我的姐姐。”
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郭小娘子擡起头,忐忑地问:“你会杀了我们吗?”
王瑗见左右寂静无人,便让身后的星汉一同把外衣脱了。
星汉道:“姐姐,难道你想……”
王瑗道:“她们有什幺罪呢?”
望见她们胆怯的眼神,她让她们换上了自己和星汉的衣服,又将她们扶上她和星汉的马。
“会骑马吧,这是令牌,你们就说受命出城,其余的什幺也不要多说。”
“认识去汉中的路吗,一直往南边走,路上不要多做停留,那里很安全,还能吃饱饭,也没有人追杀你们。”
王瑗一边说,又将自己和星汉身上现带的所有财物和地图送给她们。
“大姐姐,你真是好人。”两个女孩不禁红了眼圈。
“好了,好了,快走,千万不要回头啊。”她拍拍她们的小脸,在两人身后招着手,凝视她们奔向自由的天地,心中一暖。纷乱中失踪也是常事,他们更对敌人的女儿不会多加注意。
“我就说天都快黑了,怎幺会有人平白无故出城,原来是你这小妮子在背后捣鬼。”
王瑗笑道:“多谢郑将军高擡贵手。”
郑姜道:“还穿着你的衣服,恰好被我碰见了,结结巴巴差点露馅,我就说这是我的兵。”
王瑗一哂:“对了,我听说将军封侯的印绶就在路上了,先恭喜将军了。”
众人送走裴俨后,忙完打扫战场,清点俘获,计算损耗,修补器械,录入战功,颁奖军士,以及军中抚恤伤亡战士家属善后之事,也要各自打道回府,她抓住这分别前的一点空隙,终于遇到郑姜,而能与她叙话。
两人远远离开诸人,在城外阳春三月,春光正好的原野上,踏着茸茸青草走着。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将军,你是怎幺走上从军这一条路的呢?其实以前我看你冷冷的,也不敢多说什幺,恕我冒昧了。”
郑姜道:“其实,我对女孩子,一向很温柔的……你真的想知道吗?”
她见王瑗认真点点头,便道:“王莽之世,齐国有名吕母者也,为子报仇。汉末,盗贼入寇,侵暴良善,官府助纣为虐,全家一旦同命,独留我一人而已。我散尽家财,振臂一呼,与我同在县里庄园里做工,饱受强人欺压的乡里织布女工揭竿而起,大家卖了自己的平日织的布,戴的首饰,织布的膀子有的是力气,大家一起凑钱,暗自购买刀枪盾牌铠甲,趁夜攻破县衙,杀了县官,又潜入恶人家中,将他拖出来裸身活活棒杀,亡命山野,落草为寇,官府此时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来围剿我,从此,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在这大好春光之中说着这些悲惨往事,却毫无悲惨神色。
王瑗本应该感到悲伤,但她得知郑姜竟然是一个敢于手刃报仇的英杰,对她更加敬佩了。
“你不觉得我是个反贼吗?”郑姜问道。
王瑗答道:“既然当了反贼就能报仇雪恨,叱咤风云,总比当饿殍好。”
郑姜笑道:“你的话还当真有趣。”
“我们占山为王,与昔日的女工同伴一同称王,潇洒快活,竟然也成为关中势力不小的一股兵马,连黄巾军,黑山军,白波军都来与我们联合呢,有兵有粮又能打,朝廷也不得不向我妥协。”
王瑗见她说得那幺容易,其中必然有不为人知的辛苦。
郑姜何等玲珑剔透,便道:“为了在站稳脚跟,我们在山中平坦之处开田,在山坡上种植果树,畜养禽兽,招揽流民耕种,当然,因为山上只有女子,我们便只要女子,让女子组成卫队,让她们当官。”
王瑗道:“恐怕她们不能轻易离开自己的父兄儿孙吧?”
郑姜道:“在饿死和活命面前,你说她们会选择谁呢?她们本就受够那些祖父丈夫叔伯兄弟的恶气,任劳任怨,在灾害面前,反而还会被他们第一个推出去当肉盾,被卖掉,到我这里就能当人上人,当家作主,一旦尝到当主人的滋味,她们就无法再次忍受回去做奴婢。她们就是我最忠实的臣民。”
“那万一有偷偷救济家人的?”
“当然就要把吃里扒外的奸细赶出去,让她自生自灭。”
“既然如此,女子都自然而然地投奔你去了,周边的人岂不是恨透了你。”
郑姜淡淡一笑:“他们起初是不服,那就杀得他们心服口服,就这幺简单。他们尽可以来,来试试我的刀磨得快不快。”
“我听说战绩也不错呢。”
郑姜郑重看向王瑗:“为什幺屡战屡胜,士气高昂,因为她们知道她们不同于那些浑浑噩噩吃粮当兵的人不同,她们是为了解放自身而战,保护自己的资财而战,是为了解放全天下的女子而战,要是输了就得重新回去当牛做马,她们,不愿意,她们,也是人,她们,有着崇高的信仰。”
在这样的年代里,她这样的瑰意奇行,让她心生熟悉之感,仿佛前世在哪里听过一般,虽然时隔千年,但这样的话中不曾变过的勇气和智慧,让千年之后的她格外心生惊叹。
“那些曾经攻打过你的人现在在做什幺呢?”
“你问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他们都在我的身体里,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他们的鲜血滋养得我更美艳动人,都成了我的花泥,我的力量之源了,哈哈哈哈哈……”
大汉新晋的安南将军在这如此美好的春光里笑得如此动容,如此奇妙癫狂,充满魅力,是比她更加疯狂的封建宗法礼乐禁锢下生长出来的,奇葩,怪种,另一个天地世俗不容的存在。
她的眼中倒映着无尽春日的柳树,大好春光燃烧着白日焰火,轻快地向上腾飞着。
她张开双手,旋转脚步,怀抱浩浩东风,在白日晴空下畅情仰面舞蹈。
姐姐,好美。
“官兵也好,盗贼也罢,我不需要朝廷,我喜欢自己当大王,受不得一点委屈,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没有办法,我还要谢谢他们。”
“我很看好你,这就是我那幺关照你的原因,我的眼光果然不错,又找到一个同行人,同道之人,嗯,吾道,不孤。”
有这幺一个优秀的先驱前辈作为榜样,她的前行道路上,有这样一盏明灯作为指引,作为参照,必定不会寂寞,不会彷徨,苦恼无从下手,就此传移模写。在沉沉夜色中,还会有更多的人看见这样照亮黑夜的暖暖灯光,聚集在一起取暖,前来追寻前方的路。
“如果你以后想要远游,就到京兆郡来,就来找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