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季端骑在金鞍红鬃马上,望着道路两旁欢呼的百姓,有些恍然。

手中的圣旨以白绫制成,上绘鸣鹤祥云,接过那一刻,他便不仅是由太子叶翊白钦点的长兴十九年的新科状元,也是大澧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今上登基十九年来,唯一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郎。

季端自小在鄜州长大,祖上做过最高的官亦不过是在五十岁上才入京谋了个正六品的工部刀笔吏,季父不过是鄜州一个小小的洛交县丞,谁曾想此番乍然一朝跃了龙门,飞出个天子门生来。

可若说是天子门生却也不尽然,今上沉疴已久,不过是强撑一口气,朝中事俱交由其独子、亦是东宫太子的叶翊白,而朝臣之中,八成官员皆出自王、谢、崔、卢四大世家。

便纵殿试的考卷密密封好,可若要知其身份,也不过是丞相王劲霖挥挥手的事,若非殿试之上季端的策论连稿纸也未用,文不加点,兼顾文采与实质,又有太子授意,这状元也断断轮不到他。

可便纵季端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方才发榜时一样要落入尴尬的境地,榜眼、探花,二甲赐进士出身的,哪怕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无一不被特特来榜下捉婿的各家各户急急抢去,寒门出身的年轻状元郎反倒无人问津起来。

——毕竟攀上青云梯的寒门士子未必不会登高跌重,自然不及累世公卿来的稳妥。

传胪时“第一甲第一名季端”的声音在此刻的季端脑海中仿似已十分模糊而久远,可他却还能寸寸描绘殿试时太子冷月浮冰般的面容。

普天之下,唯有叶翊白是不一样的。

——

状元郎的拜帖已往东宫递了七日了,却连那最外层的朱红大门也未能踏进一步,至第八日时,他递了帖子却也不离去,在门外犟驴一般掀起衣摆跪下直至暮色四合,如此往复又七日,方等到内侍平铺直叙道:“殿下请季翰林入内。”

因叶翊白畏寒,近四月了仍闲置东宫书房而只在东暖阁中理政,暖阁之前,那引路内侍忽地驻足,转身笑吟吟道:“殿下说了,季翰林喜欢跪,便在这暖阁前头跪,否则外头人来人往,没的丢了新科状元的脸面。”

话音一落,便毫不留情地回身入内。

季端沉默跪下,擡眼透过窗屉上糊的猫儿黄软烟罗,能望见内室灯火影影绰绰,一人身姿秀颀,正拿一把并州剪剪着灯花。

尚未见眉眼,便已穷尽诗家笔。

毋怪世家子弟一个个皆挤破脑袋要往东宫里钻,若太子瞧得上的便会施恩请入内一谈,极少数的方能有被留下夜宿东宫,而必得相貌、人品、家世、才学样样皆属上乘,还须合了太子眼缘方能得此恩典。

至于寒门,一来能做了京官的寒门多心比天高,不愿魅惑主上以求仕途,二来东宫从不召寒门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可季端非要铆足了劲来撞这南墙。

——

戌时初刻,那金丝楠木的两扇门被人拉开,一黄衫侍女行礼道:“翰林请随奴婢来。”

季端动了动僵木的双膝,一瘸一拐地随她转过碧玉双面雕兰亭屏风,视线便落在了书案后叶翊白的侧脸上,灯火映照下那面上的寒意稍褪,现出几分难得的温润。

季端在书案前跪行大礼,可礼毕叶翊白却并未叫起身,只抟心壹志地凝着手中的折子,暖阁中一时阒寂得落针可闻。

不多时,叶翊白将手中奏折一撂,抄起案上辟邪盖三熊足石砚便准确无误地掷在了季端额头上。

他倒并未用狠力,只是那砚台沉重又有锐尖,登时将季端前额砸出一道不小的豁口,鲜血涌出来,顺着季端脖颈蜿蜒而下,一点点染红了秋香色的官服衣衽与胸前所绣的雪白鹭鸶。

叶翊白望着季端狼狈的形容,冷冷道:“翰林院修撰季端驾前失仪,着禁足府中五日。”

季端并未去捂额上伤口,只是艰难地膝行两步,离叶翊白更近一些后,他低声道:“殿下如今尚未荣登大宝,却已深受世家桎梏,季端不才,愿为殿下鞍前马后、百死不悔。”

叶翊白面上不辨喜怒,只是淡笑一声道:“状元郎可知,凭你方才这几个字,便足够死上千百回了。”

“何况人心难测,孤又焉知你不会出了东宫,转头去与王相表忠心呢?”

季端擡头,不闪不避地迎上叶翊白的目光,其实叶翊白生了双杏眼,外角钝圆,与他冷肃的气质本应是方枘圆凿,可偏偏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违和,只显得美人千面,无一不是风流。

季端有些贪图这偷来的一瞬,却不得不强自镇定道:“殿下可喂毒与臣,臣之性命悬于殿下股掌之间,或可稍减臣言行之疑窦。”

叶翊白沉默片刻,右手食指关节在书案上一下下不轻不重地叩着,蓦地起身行至季端身前,从袖中掏出张石青绢帕摁在了他额头的伤口上,这一下实实在在半分未留情,季端有些吃痛,却只是出神地瞧着叶翊白近在咫尺的那一截绰蓝绣忍冬纹的常服广袖。

叶翊白拿绢帕在那口子上转着圈按,即便那帕子的布料光滑柔软,可裸露的皮肉亦经不起这样摩擦,有新鲜血液浸透过那上头绣的麒麟纹,沾了些在叶翊白指尖,他略一皱眉,有些嫌恶地将那脏污的绢帕丢进了一旁的炭盆中。

火舌“嗖”一声卷上来,那小小一方绢帕霎时间便被吞没。

叶翊白缓声道:“季端,孤想不通你想要什幺,封侯拜相?你的策论孤瞧过,慢慢熬难保没有那一日,可绝不是以你现下这般行径……你可知如今不必等到你封侯拜相,世家的冷箭随时会穿透你的眉心?”

季端好似终究禁不住诱引,小心翼翼地伸手扯住叶翊白袖口一点点的位置道:“殿下不必顾惜臣之性命,季端此一生,只为殿下活着。”

少顷,叶翊白颔首,沉声唤道:“铸玖。”

一通身黑衣的男子躬身入内,递给叶翊白一小小皂木锦盒,叶翊白将盒子打开对着季端,其中赫然是一粒小小的深褐色药丸。

叶翊白道:“吃了便没有回头路了,此后孤将成为你唯一的倚仗。但孤要的不是世家没落,而是世家与寒门彼此制衡,为此你须斩荆棘、破危局,作为孤的兵刃,你随时有折戟沉沙的危险……如此,你还愿意吗?”

季端拿起那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下去,面上竟愈发柔和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

早朝时,因着季端自请入东宫之事,寒门早对他嗤之以鼻,远没有初初放榜时那般热络且寄予厚望。

那榜眼与探花本是总角之交,如今一同进士及第、又授了翰林院编修,便愈发亲厚起来,此刻二人排在文官队列最末低声交谈着。

“那帮子寒门子弟原本以为这季端能添一把助力,可都想着唯他马首是瞻来着,谁知刚游完街,第二日便把帖子递东宫去了。”

“这人会否哪根筋搭错了,如此一来失了寒门之谊,世家压根瞧不上他,两头不讨好,仅仅巴着太子,只怕哪天死的都不知道。”

“我只不服气,世家小辈们多少想进东宫都无计可施,他一个鄜州来的土包子也配?”

“可太子就是让这土包子进去了,虽未留宿,也已够稀奇的。”

“太子的蹀躞带,怎好让他的脏手来攀扯?”

那榜眼见探花愈发愤愤,不由笑道:“你也学学人家在东宫大门前连跪七日,说不定太子也会被这锲而不舍的模样感动了。”

这一句嗓音并未压低,清清楚楚地落入旁边文武官员耳中,激起一阵窃窃私语,刺向季端的目光里,不屑有之,更多的倒是嫉恨,只是无一丝友善便是了。

年轻的探花面上浮起两朵诡异的彤云:“真、真的吗?”

榜眼:“……”

——

这一日正值季端休沐,天方拂晓他便去东宫门口点卯似的求见太子,内侍领他入内时,叶翊白正传了早膳还未动筷,旁边坐着个约莫二十岁上下、着一身禾蓝圆领袍的青年,季端识得,是潞国公府的嫡幼子,时任礼部侍郎的崔子昼。

——也是有幸留宿东宫的几人之一。

叶翊白见季端来了,眼也不擡便道:“正巧今日德安手伤了无人侍膳,状元郎可愿屈尊?”

毫发无损的小内侍德安:“……?”

季端垂眸:“臣遵命。”

他拿青玉镶赤金箸搛了块苜蓿糕放到叶翊白面前的胭脂紫釉碗中,叶翊白并未用,只道:“孤要吃那道鹿筋春笋。”

季端便低声哄劝道:“殿下肠胃不好,早膳吃鹿筋春笋不好克化,先用些苜蓿糕罢。”

一旁净手的崔子昼忽地停了动作,回身瞥了季端一眼,双目微眯。

叶翊白见崔子昼入座,便吩咐季端道:“那道果子酱豆腐崔侍郎喜欢,给他盛一碗。”

季端却捏着手中长箸一动不动,只是回禀道:“臣可否只为殿下布菜?”

崔子昼更不想用他,给叶翊白盛了些赤豆燕窝粥,淡道:“我自己来。”

叶翊白舀了勺粥送入口中,赤豆已被慢火熬得软烂,在唇舌间一抿便会化开,温度不高不低,又有一点槐花蜜糖的清甜气,的确合他心意。

其实他不讨厌苜蓿糕,甚至有几分喜欢,相反他并不爱鹿筋。可为妨有心之人,君王不能轻易展露偏私,季端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有心为之,他却如隔云雾,看不分明。

叶翊白搁下勺子,不疾不徐道:“今日侍膳之人有些令孤倒胃口,等崔侍郎用完便撤下去罢。”

语毕他一壁起身往外走,一壁道:“季翰林随孤到中庭来。”

季端跟上,明知无甚希望仍道:“殿下再用一些罢,臣在外头候着便是。”

叶翊白却不再答,望着庭中蓊郁的林木道:“前头跪着。”

季端依言跪下。

叶翊白下令道:“铸肆、铸伍,赏季翰林二十廷杖。”

大澧的廷杖,乃栗木制成、一端削尖包铁的长板击打背部,铸肆铸伍行刑时,叶翊白始终站在阶上漠然看着,无有一丝动容之色。

二十杖打完,季端背部已无一块好肉,他仍强自保持着上身直挺挺的跪姿,分明说话都有气无力,却还没忘了方才的事:“殿下……请殿下回去用早膳。”

叶翊白缓步而下,擡起季端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端详这张还算清俊却痛得冷汗涔涔的脸,无悲无喜道:“季端,孤不喜欢旁人揣测孤的心意,你在暖阁那回已犯了孤的忌讳,此番给你个教训,你且牢牢记得。”

语罢他瞧了眼右手沾上的冷汗,眉心微蹙,恰此时崔子昼施施然出来,手里拿了块浸了热水的帕子,将叶翊白手指轻柔地一根一根擦干净。

叶翊白也不再看季端,只是命令道:“滚回翰林府养伤去罢。”

季端离开时走得极慢,如一道无声的虚影。

等人瞧不见了,崔子昼才压抑不住心里头的吃味:“来历不明居心不良的,长得也就那样,性子跟个闷葫芦似的,何必让他进来碍眼。”

叶翊白道:“他能做的,你可做不了。”

崔子昼倏然低声道:“翊白,那些老东西还能蹦跶多久?不过十几年罢了。如今小辈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何愁拿不下世家!怎地忽然这般着急?”

“他自己送上门来,孤不用白不用,今日不过是试一试他的底线,”叶翊白满不在乎道,“何况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即便十几年,孤也不愿等。”

——

七日后,孟夏的夜风温热悠长,一缕缕将东宫里凝滞的婪尾春香气吹得弥散开来,斜斜逸进半开的花梨木窗扇里。

叶翊白赤足侧卧在美人榻上,手执一卷《商君书》,杏眼半阖,有些昏昏欲睡。

窗扇忽地教人揭开,高大身影自外头翻身而入,叶翊白陡然睁眼,瞧见来人面容却觉索然无味,起身坐好,将手头书卷一抛道:“季翰林嫌命太长了,连东宫都敢逾墙而入?”

季端一步步走近,蓦地跪下抱住了叶翊白的小腿,脸贴在他膝盖上喃喃道:“殿下,殿下……臣想殿下。”

叶翊白闻到他身上一点桑落酒的浅淡气味,皱眉道:“你喝酒了?”

季端把脸在叶翊白寝衣下摆蹭了蹭,轻声道:“一点点,如果不喝,臣不敢来。”

叶翊白觉得他有些蠢气,不咸不淡道:“疯完了就滚出去。”

季端又伸手好似想握叶翊白垂在身侧的手,最终却只是圈住了他腕上的东珠十八子手串,并未触及叶翊白的肌肤。

他一颗一颗地摩挲着那些微凉圆润的东珠,颓丧道:“殿下,别人能做的,我也能做,我会比……比崔子昼做得更好。”

叶翊白将腕子抽出来,嘲弄道:“你知道崔子昼能做什幺?”

“我知道,我知道……”季端语无伦次起来,“殿下若要找人纾解,何不找臣?”

叶翊白哂笑一声道:“季翰林真是教孤盛情难却。”

季端见他没有再赶自己走,便大着胆子将叶翊白的白绫裈一点点褪下来,露出瓷白修长的双腿,中间的白玉伞微微低垂。

他俯身吻上叶翊白踏在黄地龙纹栽绒地毯上的如雪双足,顺着肌理一路向上,吻过笔直匀停的小腿与棱角分明的双膝,直至他柔软的大腿内侧。

杏仁酪一般的肌肤,仿佛双唇一碰便要破碎融解,季端如发了梦魇一般,时而含着一点皮肉在唇间厮磨,时而拿牙齿啃啮,叶翊白腿根很快便变得湿软通红,如向甜白釉樽底注了极少却极浓的莓果汁子,薄薄一层铺开,瞧得人喉间干渴。

季端鼻间喘息如岩浆般炙热,洒在咫尺之遥的白玉伞上,那伞柄便悄然挺立起来,叶翊白面上渐渐氤氲起如院中婪尾春瓣一般的艳色,一直蔓延至细巧的脖颈与微露一痕的锁骨。

季端讨好够了腿心,便轻柔地含住了那白玉伞,棱头直抵他上颚尽处,他却只是微微闭着眼,拿舌尖刷过伞上道道若有似无的棱络,又试图再多纳一些伞柄进来。

叶翊白微微眯眼,如晴日里躺在花架下晒太阳的白猫儿,他吐息时徐时疾,不甚明显的喉结小幅度地上下滑动。

俄顷,那段窄腰开始灵活挺动,那白玉伞得了主人助力,几乎可说得上横冲直撞,季端吃痛,淌出一点不自控的泪水,却只是将伞下两颗饱满的玉核桃捧起来,指节轻抚着,想唤“殿下”,却因口中满满当当而只能发出沉闷的几个音节。

铜鎏金莲花更漏中的清水滴答滴答,叶翊白挺腰愈迅,最后几下季端几乎浑身战栗,而后那白玉伞痉挛起来,乳白的雨珠子激迸而出。

叶翊白十指紧紧攥着美人榻上的羊绒毯,唇齿间溢出的嗓音竟有几分如泣如诉,杏眼中泪光盈盈与红烛辉映,如夜阑人静时,深涧里波光粼粼的水面。

季端重重衣衫皆已溻湿,如发病的野犬般双目赤红,舌头犹自一下下舔着那湿漉漉的白玉伞尖,魔怔一般跪着取悦神明最隐秘之处,又无法忽略自己的畜生玩意儿已然热得快顶裂这夏日里丝薄的衣裳。

叶翊白平复下来,稍稍退开一些,瞧着季端发情的疯魔模样,忽然问道:“状元郎却不像第一回做这种事,以前莫不是还服侍过别人?”

季端醉意还未消,过了会才了悟叶翊白话中意思,连忙粗喘着拼命摇头:“季端只服侍殿下,从前现在往后都只有殿下。”

叶翊白只是一哂:“醉糊涂了的蠢货,你我哪来的从前?”

——

翌日午后,崔子昼登门与叶翊白对弈,他手中拈着黑玉子,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说,今日丑时季端是直接从东宫出来去前头上早朝的?”

叶翊白落下一子道:“以往旁人留宿时,倒不见你这幺旁敲侧击。”

崔子昼笑了笑:“臣觉得这个季翰林对殿下颇有些不同。”

“你当晓得我何以要给他些甜头,”叶翊白右手一顿,有些无奈,“况且,他已非翰林,如今该改口称季侍郎了。”

是了,季端于彻查三年前的科举舞弊案立了首功,太子嘉赏,自从六品翰林院修撰一跃而成正三品吏部侍郎,与崔子昼平起平坐。

可他分毫未靠祖荫,且只用了短短一个半月。

朝中自然不乏反对之声,可太子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一时人人都道太子宠幸佞臣,季端献媚于上,可更多的年轻子弟却更恨太子明月之光不幸沾了泥淖,直欲将季端除之而后快。

季端在长街上被人套了麻袋,拖到荒废的宫室里使劲拳打脚踢了一顿,他空有武艺却知晓自己不能反抗,鼻青脸肿地爬出来时,周围早没了人影。

——若与世家子弟闹得不可开交,会令叶翊白难做,他只想垫在叶翊白脚下让他走得更平顺些,决不能容许自己成为他的负累。

——

又五日。

叶翊白啜着盏君山银针,一字一顿道:“孤听闻,季侍郎昨日往相府走了一遭?”

季端垂首闷声道:“是。”

“做什幺去了?”

季端哑巴似的。

叶翊白将茶盏搁下,面上无丝毫愠怒,只是嗓音愈发寒浸浸的:“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但现下季侍郎需要吃些苦头,铸壹,带他去刑房。”

那夜书房中服下的那粒药丸确然毒性甚烈,不会夺人性命,却如利刃刮骨,又好似有虫蚁钻在每一寸经络里细细啃噬,季端死死撑着未痛呼出声,几乎欲咬破舌尖,却被猛塞了块帕子阻住。

他想蜷起身子,可膝下还跪着钉板,钉尖刺透油皮和血肉直抵髌骨的浅表,他急遽颤抖着,握拳死死攥着一粒蜜金色的药丸。

是叶翊白在他临去前塞到他掌中的。

叶翊白或许相信他并未与王劲霖盘算着将矛头对准东宫,可作为主上,他必得彻底摸透季端的底细,若东宫刑堂里滚过一遭还能教他保留一片赤诚,才真正算可信。

可叶翊白又到底留了恻隐之心,这药丸虽不能解毒,却能稍缓半分痛苦。

的的确确只有半分,也是太子那微不可察的半分慈悲心,可即便这几乎能忽略不计的半分,也能教季端在这阴诡刑房里,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扬起一个混着甜意的笑。

“殿下……”

痛到迷蒙的视线中,乍然出现一片翡白衣角,季端却大惊失色,欲后退却为钉板所限,他急声道:“殿下怎会……殿下不该来此!”

眼看自己的血液与汗水滴在那纤尘不染的衣角上,他不安地伸手想抹去,可他手上也满是血汗,连口中都是咬舌余留的咸腥味,季端束手无策。

他狠命低着头,生怕叶翊白瞧见他这样肮脏污糟的模样与狰狞扭曲的神色,口中颠三倒四道:“殿下快走吧,臣求殿下……求殿下离开!臣没有……殿下再等等,求殿下忘了臣此刻的样子……”

叶翊白目光逡巡在季端周身,始终一言不发,一刻钟后终是如季端所愿地离开了。

季端出来后在床上养了足足一月,对外只称不慎坠马而致不良于行,叶翊白曾数次大张旗鼓地命人送来最上等的伤药,又传了太医每三日便入侍郎府问诊,甚至有两次亲自探望。

遂无人不晓季端恩宠甚隆,恰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至于季端当日与王劲霖究竟如何密谈已然不得而知,只是三日后的早朝之上,对于嘉陵江决水的钦差人选,与叶翊白意见相左了整整半月的王相爷,破天荒地同意了叶翊白属意的寒门子弟前往。

——

是夜,叶翊白朱笔圈完了一本折子,被外头的蝉鸣搅扰得正有些头痛,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却骤然复上一点温柔轻缓的力道,叶翊白烦躁心绪稍去,背对来人冷冷道:“你逾墙上瘾了?”

季端指腹慢慢揉着叶翊白的穴位道:“臣还是想殿下了。”

眼看叶翊白眉间徐徐舒展,季端笑了笑,指尖顺着额头、双鬓、下颌滑到叶翊白颈侧,似诱哄般又似乞怜般道:“殿下……臣伺候殿下就寝可好?”

叶翊白静默片刻方道:“准。”

红绡帐中,季端肌肉贲张的双臂撑在叶翊白身侧,愈发衬得他清瘦俊美不似凡间人,颈间戴着粒尾指指节大小的山玄玉珠子,满室馨香里泛着内敛的华光,可叶翊白肌肤竟比那玉珠细腻更胜。

季端如遭蛊惑,俯身欲吻他,叶翊白却一指抵住他压下来的双唇,无动于衷道:“孤不惯于此。”

季端顿了顿,顺从地去舔舐叶翊白胸前蕊珠,手覆在他腰窝处轻拢慢捻,将他后腰与胸口撩得如红莲绽于寒冰池中,殊异却绝艳。

两人气息相缠,一清幽一粗野,叶翊白被季端惹得情动,便擡足掂了掂他那肿胀紫黑的孽根,轻喘道:“可以了。”

季端得了许可,喉间挤出野兽似的呼啸,扣住叶翊白十指便撞了进去。

可他尺寸确然可观,甫进去了棱头便寸步难行,卡得他眸中血丝隐隐,却不敢强闯,只是微弱地勉力磨蹭,将那花径磨豆腐似的逐步撑开。

他含着叶翊白的耳珠唤“殿下”,巨伞终于得以长驱直入,碾过花径内湿热的软肉,激起灵肉相贴处细密的快感,季端生怕自己第一回要早早交待,不敢动得太厉害,待那阵灭顶的快意稍稍减弱,才开始大开大合地顶胯,次次都冲向花径里那一点凸起的小珍珠。

不知过了多久,叶翊白被身上人这暴风骤雨般的力道顶得说不出话,眼泪在杏眼里蓄得饱满,又顺着眼尾垂落,前头的白玉伞不知不觉中丢盔卸甲了好几回,雨珠子从乳白变作澄清,可季端犹未止息,在叶翊白的呜咽声里反而愈发卖力。

蝉鸣声里,叶翊白被季端翻来覆去烙了不知多少回煎饼,整个人都泛着桃花似的轻软艳色,双颊泪痕宛然,现出一种不堪分毫蹂躏般的脆弱。

月上中天时,季端终于强撑着拔出伞来,抵着叶翊白的尾椎骨,浊液在波涛汹涌的情潮中倾泻而出。

次日,随着第一缕晨光入内,床榻外侧的季端睁开眼瞧着怀中人沉睡的眉眼与尖巧的下巴,心中柔肠百结。

他以不忍惊醒一般的力道,轻轻吻了下叶翊白的发顶。

可叶翊白寅时即醒已成习惯,他只是未睁眼,揉了揉几乎折断的后腰,气若游丝道:“季端,或许你当初更应该去考武状元。”

——

除夕前最后一次朝会上,太子叶翊白颁旨,擢季端为从一品吏部尚书,朝野哗然。

便纵季端一年来政绩斐然,可这升迁速度与从一品的高位着实可怖,众世家表面平静,内里早已按捺不住。

腊月廿七,季端正在东宫剪窗花,叶翊白手里批着奏章,见此便随口道:“底下人养了不是白吃饭的,何必自己做这些?”

季端不答,却一边剪一边忽然问:“殿下昨日可是留了崔侍郎?”

叶翊白轻笑:“怎幺?”

季端问:“殿下觉得,臣与崔侍郎在床榻上孰优孰劣?”

叶翊白批得久了有些神思倦怠,便起身行至金釉三足炭鼎前,一边暖手,一边毫不留情道:“崔子昼可比你斯文多了。”

季端笑了笑,视线掠过叶翊白腰间一块有些粗劣的紫玉佩,道:“这玉雕工倒不似出自将作监。”

叶翊白拈起那紫玉道:“这是十年前上元节,孤溜出宫逛灯会,猜了几十个灯谜得了个魁首后赢来的,一直搁在箱笼里,今日被德安拾掇出来了,孤便戴着玩玩。”

季端剪好了窗花,是龙凤呈祥的图案,他将朱红的窗花沾了浆糊贴在窗扇上,回身轻声道:“快过年了,殿下可否开恩将这玉佩赏给臣?”

叶翊白确然不在乎这小玩意,便点头许了,将玉佩摘下来递给季端。

季端接过:“谢殿下。”

他拿着那玉佩,又问:“殿下,臣可否吻您?”

叶翊白蹙眉正要答,季端已猛地凑近扣住他的腰吻了下来,初时跟个见了猎物的狼似的乱啃,渐渐又柔和下来,一点点含吮着叶翊白的唇齿,舌尖相触如两尾游鱼,叶翊白身体微颤,季端放轻了呼吸轻舐上去,吻得极尽缱绻。

一吻毕,叶翊白还未说话,季端也不放开他的腰,反而箍得更紧,将头跟鹌鹑似的埋在叶翊白肩窝里,闷声道:“臣爱殿下。”

叶翊白啼笑皆非,只是拍拍他勒上来的手:“下不为例。”

垂暮时崔子昼入东宫,恰遇季端指间绕着那紫玉佩要离去,二人照面,却连表面功夫也无,视若无睹地擦身而过。

季端听见崔子昼酸溜溜问:“怎地想起来赏季端玉佩了?”

叶翊白瞧也不瞧崔子昼,敷衍道:“下回崔侍郎给孤雕一个好的,孤日日戴着。”

崔子昼丝毫不以为忤,反而为叶翊白这句无心之言而格外欢喜起来。

季端出了暖阁,终禁不住回望,穿过龙凤呈祥的艳丽窗花,最后一眼,是崔子昼将叶翊白抱到膝上,低头含住了他下巴上那点尖俏的软肉。

——

腊月廿八,京中大雪,层层覆盖金瓦朱墙,办夜差的小内侍提着牛角椭圆铜灯走在长街上,只觉冷风无孔不入,直直灌进未束紧的脖颈子与衣袖内。

忽地脚下一趔趄,在深雪里摔得结结实实,铜灯内的微弱烛光也未能经受这翻覆,晃了几下便熄灭了。

小内侍拾起灯来,神情懊恼极了,却也只得在雪夜里走得更慢,往目的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一步步跋涉而去。

——一个无论做什幺,都难留痕迹的风雪夜。

尚书府中庭,季端正在采梅花上的雪,拿洁净密实的玉刷子一点点聚成一小丘,再扫到青釉弦纹小瓮里。

叶翊白饮食精细,钟爱白碧垂枝梅上的雪水泡的茶,可这样冰寒的冬夜,季端却反常地未着大氅,长发束在金冠里,着一身包头青的窄袖骑装,倒似个要远征的将领。

——

腊月廿九,叶翊白品着御茶房献上的武夷岩茶,赞许地颔首:“这新雪水倒是不错,封好了明年夏日取出来,又是另一番滋味。”

那小管事得了赏,欣喜万分地谢恩而去,心中却打鼓,这季尚书不亲自给殿下煮茶,却冒雪把整整一瓮送到同僚蒋少卿的府上,再由蒋少卿辗转递到御茶坊来,莫不是只为卖个微不足道的人情?

铸贰将一布帛呈与叶翊白,后者略作浏览,便命铸贰拿去焚了,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描着手中的湘妃竹骨洒金扇面。

崔子昼在一旁给他磨墨,便问:“何事?”

叶翊白拿笔勾勒几下,淡淡道:“昨夜季端回府路上被王、谢、卢家的人联合捆了,王劲霖请孤初一入相府一叙。”

崔子昼手中动作一顿,又继续磨着,握着墨锭的力道却愈发强:“那殿下的打算是?”

叶翊白瞧着扇面上季端留下的那一半端端正正的馆阁体,与另一半自己不拘一格的疾风狂草,罕见地勾了勾唇。

“叙话倒不必,可若强行救人,三家出了数百位精锐高手,只为这一个季端,这样看得起他,孤若要他们白费力气,只会彻底触怒世家……其实于孤而言,这是个百年难遇的良机。”

——

除夕夜。

相府暗室内,季端被吊在半空,地上血痕有几个时辰前干涸成殷红的,有新滴落的,交错纵横几乎惨不忍睹。

王劲霖一身朱紫官服,气势凛然地端坐在太师椅上,手中还捧着盏血燕羹,眼前场景竟丝毫未教这位相爷食不下咽。

他淡笑道:“怎幺,季尚书还是不肯将太子密折的内容告知本官吗?”

季端额发湿透,有几绺将左眼遮了大半,瞧着平白生了几分戾气,闻言冷笑:“相爷问谁不好,怎幺偏来问我这条对殿下忠心耿耿的狗呢?”

王劲霖命人将季端放下来,一脚踹在他腰腹,季端身体抽搐数下,却硬是一声不吭。

王劲霖尚不解气,正欲再往他身上招呼,手下心腹却来报说崔侍郎在外头,王劲霖无法,只得命人看好了季端,自往前院去。

季端隔着衣衫珍而重之地护着怀中紫玉佩,他很想再拿出来看一看,可双手鲜血淋漓,他又舍不得脏了那紫玉。

他阖眼回忆着从叶翊白唇上抢来的那个吻,眼底微红,好似即将落泪。

下一秒,季端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丸。

暗室屋顶窥伺的铸柒见此,趁夜色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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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书季端惨死于相府的讯息传遍京城上下,街头巷尾流言纷纷,太子叶翊白痛失良臣,命礼部侍郎崔子昼接替尚书位,彻查王、谢、卢三家,牵扯出无数暗地里的阴私事,奏章写了整整十七本。

太子雷霆之怒直指三大世家,诸多重臣下狱,朝野动荡,唯崔家置身事外,而寒门有识之士多蒙拔擢,纷纷平步青云。

此次大澧朝堂彻底洗牌经历了不过三个月,上巳节当日,太子传旨追封季端为永烈侯,极尽哀荣,人人皆道太子厚谊,这对明君忠臣一时传为佳话。

东宫内,崔子昼一边一点点地往下撕着季端贴上去的窗花,一边道:“永烈侯这个封号倒是不错。”

叶翊白瞧着那窗花的最后一角被崔子昼剥落,忽地问:“你便不怕自己是下一个季端?”

崔子昼一笑,拿湿润的布巾拭了拭手指,上前将叶翊白拥进怀里,仿若叹息般道:“臣会尽力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殿下。”

次年冬,帝千秋万岁,太子登基,改元端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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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河的水漆黑如墨,并不流淌。

河底诡草遍生倒刺,缠着季端下肢,令他双腿如灌重铅,每前行一步都艰难无比,可他依然在这望不见尽头的冥河中跋涉,不曾有片刻停歇。

身后是无数魂灵,却都只求转世,没有一个往冥河中来,没有一个,选择回溯前生。

也有留恋曾经的,可冥河太黑太长,一踏进来便连时间都停滞于此,须得不见日升月落,不闻风雨落花,浑身压抑着走上不知多久——何况那诡草刮人肌骨,教人一见便要萌生退意。

所以九世以来,冥河中从来只有季端一人,循环往复,从未犹疑。

只要渡到彼岸,就能再与叶翊白相见,季端想,有什幺好举棋不定的呢?

在孤魂凄厉的号哭声中,季端仿似又过了一生,可剩下的路依旧漫长而静默,那块紫玉佩入不得阴间,所以第十世,他得再问叶翊白讨要一次。

睁眼时,腿间是红鬃马上的金鞍,耳畔传来百姓的欢歌。

又是一年传胪毕。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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