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虎着一张脸,厉声问她,“方群珊,你跟反革命在一起干什幺?”
天色已经大亮,方群珊直起身,清晨的寒意撞了她满怀,她缩着肩膀,交叠着双臂,眯着眼睛望向五哥。
所有人都看着五哥和方群珊,脸上是玩味和麻木,方群珊擡起脸,踮起脚在五哥耳边略过三个字,“协定会。”
她看见五哥的军大衣大领子下压着毛茸茸的一团,看起来是件大衣,而在那光滑柔软的料子里,藏着一枚金太阳徽章。
五哥挑了挑眉,他的眉生得黝黑浓密,眼睛细长,同眉一样斜飞入鬓。他弯下腰任由方群珊在他耳边切切察察地低语,他斜着眼睛,“歪毛,你把围巾摘下来。”
歪毛傻了眼,偷鸡不成蚀把米。
“歪毛,你这是犯罪,流氓罪!”方群珊梳了两条小辫儿,走起路来一晃一晃,“虽然她是阶级敌人,但是人民还没有审判,你就没有资格替劳动人民审判她!”
五哥大手一挥,警告歪毛,要是女人死了,先拿歪毛开刀。
方群珊领着女人回家,家里已经被“消毒”过:桌椅被搬空,水杯打碎在地上散落在各个地方,被褥的缎面被拆走,露出发黑的棉絮,就连窗户也被墨汁泼得东一块西一块。
方群珊要回大衣围巾,扬起头便走。
她刚刚品尝了名为权力的毒药,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她渐渐明白了,权力可以让平素忠厚的人违背良心,让清高桀骜的人垂下头颅,让逆来顺受的人自愿走入土坑,还有,让欺善怕恶的人为虎作伥。
她不屑与歪毛为伍,但她绝不能像今天一样任人摆布,她想要在动乱的洪流中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信心十足地想着,想买了早点就回家。
“方群珊。”女人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抱着手站在院子里。
女人为了蔽体,披着发黑的被单,仔细看还有凌乱的脚印,她从遭受蹂躏的屋里摸出几张钱,“请你帮我买壶热水好吗?”
方群珊皱着眉,没有动。女人直接拉过方群珊的手,将钱票拍进方群珊的手心,转身进屋了。
女人披着不伦不类的被单走动时,垂地的边角卷起迎风卷起波澜,这无端的波澜扰乱了方群珊的心,触及了从未涉足的荒原。
方群珊攥着钱,买了热水,回来的时候屋子便整整齐齐的了,女人正对着重新拼合的镜子自照,无数个镜中女人一起回首,无数个方群珊提水进门,女人的头颅仍然昂着,像骄傲的天鹅展翅欲飞。
女人略施粉黛,便光彩照人,方群珊把热水和剩下的钱递给她,转身欲走,“小姑娘,你中午过来一趟。”
“干什幺?”
“我请你吃午饭。”
方群珊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从嗓子眼里嘟囔了一句话,便跑走了。
方群珊提着豆浆油条回到家,正好碰见值夜班回家的母亲,她穿着灰扑扑的工人装,盘好的头发松松垮垮的,母亲把自行车停在院里,挎上公文包,和方群珊一前一后进了门。
方群珊想念那个穿白大褂的母亲,想念那个“打针一点也不疼”的母亲,想念那个在每个夜晚为她读书的母亲。
“妈。”方群珊把油条泡在豆浆里,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戳着,“下个月您是不是就上白班了?”
母亲垂着眼睛,呷了一口浆子,唇上就有一片乳白,“我和小李倒班了,下个月夜班。”
方群珊低着头,吃掉碗里泡发的油条,一仰脖咕噜一声,碗里就见了底,严医生就要拿筷子敲敲碗边,“慢点吃,对身体好。”
母亲不愿意上白班,方群珊记得,从烧掉了书开始,母亲便再也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上班也只想挑着人少的夜班。医院的情况,方群珊多少也知道一点,一开始母亲被称作“反动学术分子”,扫过一个星期的医院大楼,后来父亲的基地来了信函,洗脱了母亲的成分,于是母亲又重新当回了大夫,给她曾经的学生打下手。
方群珊那时还同其他院的女孩爬上院墙,坐在房脊上,叽叽喳喳地看各自的母亲劳动。
“你看我妈腰弯得多低!”
“我妈改造得最好!她怕高还在三楼上擦玻璃!”
方群珊感到一阵羞耻,是为自己,也是为身边的同伴。
ps.最近登不上po,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