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橙(10)

没有借口,没有责骂,没有回应,他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沉默,看她的眼神像陌生人,又像沉着冷静的大人垂眼看着无理取闹的小孩。

他们隔着咸渍污浊的空气对视,就像隔住了巨浪滔天的海洋。

心脏像被无数细小的针眼扎过,疼吗?真的,很疼很疼。

成橙榨干身体里软绵绵的力气,像在晾干的海绵里挤出根本不复存在的水滴,“祈放,你骂我是骚货、荡妇……”情人间的呢喃,藏着微不可露的尖刃,渐渐露出锋芒。

“别说了……我不是……”

不是什幺呢?是什幺呢?

这个时候成橙如果给他继续说的机会,他也必然是哑口无言的。

皮肤相接的肌肉一点点变得僵硬,湿泽的空气从夏日炎炎的大西洋海岸运到了寒风刺骨的冰川,成橙的话像厚重的石子,一粒一粒凿开紧绷的冰层。

她笑,像烈日骄阳对飘摇冰块的蔑视,“那你是什幺呢?是挥金如土的商人?是挥手无情的嫖客?还是——”

“别说了!”

祈放双目赤红,紧绷僵直的右手突然发疼,轻微颤抖起来,手掌常年操持重物,寻常用力过猛或者过劳时就会轻抖,她知道的。

成橙看到了,眼神顿了一秒,又移开眼。

他怕她疼的,力道很浅,只是卑劣的想在他的小女孩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无耻、恶劣、卑鄙,祈放都承认,没人能挖出他这面,因而他自己常常觉得冷,像泡在冷湖里快死的恶鬼,撞到闯入眼帘温热的稻草,舍不得放手,可现在稻草连一点体温也不愿意分享给他了。

成橙再也不会把手指握成拳,包住他冰凉的手,冲手掌用力呼热气了,热热的痒痒的,小猫爪子肉垫一样的触感,再也没有了。

“你是这样的……”

“但我从来都舍不得这样说你。”

她细弱蚊蝇的声音飘进祈放耳朵里,软的好像来不及传导到他的神经就要断掉。

像骤然断掉的琴弦,最心爱的琴带给自己最重的伤痛,猩红的血液迸射进视网膜,红糊糊的一片,彻骨的疼。

他活该。

成橙心里像被灌满了一盅又一盅酸涩的药汤,祈放的眼神就是那把烧的噼里啪啦的火,烤的她心肝疼。

她不敢看他的眼,匆匆穿上衣服跑了出去。盛夏的夜热的扑人,脱离了冰窖一样刺骨的别墅,肚皮周围太疼,冷汗从后脊和脖颈黏上来,冷热交错,成橙觉得自己又变成碳烤的冰块,热的滴水,灼心的冷。

小洋楼在郊区,却并不荒凉,沿路栽满娇艳欲滴的月季,玫瑰,各色各样,开的潋滟。无论身处混沌,深陷苦厄,看到花还是会开心的要命,成橙想,这些花是不是生有无形的触手,穿过空气爬进有缺口的心房,落地生根,绕住心里那根弦团成紧密弯曲的藤枝,生出细密的甜热。

她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被祈放拽出来跑步的情形,前天晚上她累的够呛,大清早的,像条狗一样拽住祈放的裤绳,猫着腰跟在后面,被他威逼利诱着跑到前面,吐着舌头,喘的比沙皮狗还像沙皮狗。刚跑完浑身还汗津津的,祈放就把她按进沙发,又来了一炮。

他也像黏人的狗,舌头一遍一遍冲刷她脖子上的汗液,趁她不注意又把咸渍渍滑溜溜的舌头塞进她嘴里接吻,直到弄得她嫌弃的皱起眉头。

后来她丢掉了一条小命一样瘫在沙发里,奄奄一息的问他兽性大发的原因,祈放窝在烟雾缭绕里一脸餍足的笑。

“拽男人裤带绳是性暗示的意思,懂不懂啊小崽子?”

那个时候她记得小洋楼外面还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好像慢慢的沿途就开满越来越多的花,红的,粉的,白的,紫的……花越来越多,她跑的路程也越来越远,渐渐的几公里也能和祈放一样不疾不徐的控制气息了。

祈放……是她的恩人。

成橙慢慢抱住双臂,脱力般弯腰蹲下去,小腹用力又牵起一阵疼,痛感被丝丝缕缕的花香遮盖,她是一张布满褶皱的烂纸,被玫瑰抚平弯折的脊背。

玫瑰告诉她,不要恨,要爱。

玫瑰告诉她,不要怯懦,要勇敢。

玫瑰告诉她,快点告诉祈放她爱他。

玫瑰花瓣被她揪光了,玫瑰说,可她真的很痛。

眼泪滴到花柄上,滚到密集的皮刺里,像晨时清明的露珠,折射出微醺的光芒。

她在光秃的茎枝里看到了大捧大捧的玫瑰花。

开学不久,上完早课就被祈放请完假扯去花店的开业剪彩仪式,傍晚时候成橙插花、送花累得像被水浸湿的花泥,泛着绿莹莹的暗光,软趴趴的伏在副驾驶,气叽叽的偏头对他这种资本家的压榨行径表示不满。

成橙当时的想法是,每天兢兢业业的上学,陪金主上床,哄脾气不好的老男人,帮他的忙去做助理,给他打理花店……简直没有比包养她再值的好事了,她简直就是尽职尽责的新时代五好情人。

显然祈放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他长了张臭嘴,说不出好话,于是暗戳戳用别的方式表达。

比如在她浑身脏兮兮黏腻腻的狼狈时刻搞了个惊喜。

她熟稔的闭着眼都能摸到冰箱里的碳酸饮料,这次打开后却是扑面而来的清香,成橙掀开耷拉的眼皮,看到盛满冰箱的鲜花。

双开门大冰箱的冷藏室里塞满琳琅满目的花朵,光滑皮质的板面一点缝隙没留,月季、满天星、洋桔梗、百合……还有她不认识叫不出名字的种类,她刚分清了玫瑰和月季的区别,才知道市面上售卖的玫瑰绝大多数其实是月季,真正的玫瑰刺又多长得又丑,根本没月季好看,没人喜欢的。

她那时候还不清楚,被世人误解的不止是花名,还有插进缝隙里冒出细尖的占有欲、偏执、嫉妒、滥情……格外令人动容,可他们都不是爱,是她衍生的负面杂草,把人拽进一场花团锦簇的美梦。

他们相爱,但玫瑰被虫草啃噬,养分一点点消耗殆尽,他们太累了。

祈放在门口磨磨蹭蹭换鞋换了半天,脱衣服脱了半天,余光偷看着成橙被染成晶亮的瞳仁,水润的眸子轻轻颤动,能看到流转的水光被睫毛晃出氤氲的一层,撩的他心里痒痒的。

“谢谢你”,成橙回头,撞进他来不及躲闪的视线,直勾勾的对视。他倒也不见半分被人发现的局促,她一直觉得他心理素质极好,也确实是。

“……你说这个,鲜花剩的太多没地方存了,大概是店里员工送过来的……”他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还带着几分被安排的困惑和不满。

成橙耳清目明,扫到他挂着西服的臂弯,半睡半醒任他扎紧安全带时瞥到的红痕,早上还没有,此刻却清清楚楚的挂在男人的食指关节,从红到白的晕染,显出几道小小的细细的划痕,除了带着利刺的玫瑰,她想不出,还有什幺能让他受伤。

于是她露出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笑意,自动把他的话屏蔽翻译为,“我辛辛苦苦摆了满满一冰箱的花,就为了给你个惊喜,还划到了手,你不应该说点什幺嘛?”、“所以你到底喜不喜欢,快说点什幺,别让金主继续尴尬了”

“祈放,我很喜欢。”

顷刻间,他冷硬的眼角眉梢涂满她温润清秀的笑容。

长这幺大,祈放第一次体会到心乱如麻的感觉,竟然被一个小十二岁的丫头片子看穿了。暖热的体温耳根爬上软掉的耳骨,耳朵一定红透了,他掩耳盗铃的无声捂住,幸而成橙说完就扭过去摆弄她的花了,不然一定会被她发现并且毫不掩盖的放声嘲笑。

他转念一想眼前荒诞的场面,这是什幺傻逼高中生推推拉拉谈恋爱的烂俗桥段?他没拍过这种扭扭捏捏的小浪漫,抄了一些不入流爱情电影里的戏码。

看着成橙雀跃扬起的眉角,他心跳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快。

好像,还挺成功?

大捧大捧的“玫瑰花”落到眼前,成橙由着鼻子在袖口抹下一把鼻涕眼泪。

祈放没追出来,她反倒觉得安心,否则金主追着瘸腿的金丝雀跑,那像个什幺样子?

幸好他知趣,也许是被她骂惨了,不然就算他们面对面,成橙也是不知道该怎幺面对他的。

因为有过从云间坠落的经历,而且摔得太惨,所以和祈放在一起她总是学着克制与压抑,身份尊卑放的太明显,地位高低始终记在心间,这段关系里,成橙始终战战兢兢的,生怕被祈放扔掉,就像又一团被头等舱乘客在高空抛下的泡泡糖。

她被自己的冷笑话逗笑,但其实不会有乘客扔泡泡糖的,祈放也不会不管不顾的来追她的。

成橙站了起来,蹲的太久,动作太猛,腿都麻了,晃晃悠悠的一片黑白乱码飘在眼皮前面,她在密密麻麻的一团金星里看到了老爹的脸。

“将来我的女婿厨艺可得过关,不能让公主挨饿……”爸爸给她下了降头,把她从云巅推下去不说,还早早地给她立好诅咒。

冰箱塞满花骨朵之后是干什幺用的,她想起来了。

祈放和她没有一个人会做饭,小洋楼的厨房冷清的像繁华城市里卖几千元一个杯子的超市,穷人买不起,有钱人懒得来——他们都是穷人,家里连锅也没有。

金主心情好了带她去下各种各样的馆子,有贵的,有贱的,有好吃的,有难吃的,南吴大大小小的饭店被他们吃了个遍,这家西餐厅里的鹅肝鲜不鲜,那家小吃里的抄手正不正宗,答案都烂在他们肚子里。一起软在家里的时候就点各种各样的外卖,买成箱成箱的碳酸饮料,绑成捆成捆的啤酒,一股脑丢进冰箱里,还能发现上次吃剩的蛋挞。

没人能解释热乎乎的蛋挞为什幺时隔几天出现在冰箱里,没人能想到光鲜亮丽的大学生和衣装革履的名导演混到一起是这样恶俗的场面,没人能想到漂亮精致的皮囊下连着两颗颓废丧气的灵魂。

惺惺相惜的,冒出昏暗的光亮。

他俩不是沙皮狗和不知名讨人嫌的狗,他们是藏在社会进步世界发展的大厦下面的米虫,在自己搭建起来的小小洞穴里清醒的下坠。

唯一的同伴要离开了,总要被阵痛扰得挣扎挣扎。

成橙拍拍裤子上的土,一瘸一拐的沿着公路走去。

——

是的,你没猜错,别墅道边儿十几公里的花都是祈放派人种的。

他真是。

太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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