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尘夏近 王孙

白日渐长,随后几天王瑗只是长日呆呆望着窗外风景,风动树叶,唰唰作响,不出房门一步,而去卑也因军务繁忙不多来探视,每日只是夜间睡前履步东房,进得门来,脚步放得很轻。

掀开帘幕,举起蜡炬烛台相照,照亮她早已沉睡的姿容,从窗棂投下的一方一方清水一样的白色月光中,他注视好一会她沉静的蜷着身子侧身面壁的睡姿,像是十分忧虑,倔强抗拒着外界的敌意。因不忍心打扰心爱的她的安眠,纵使有上前欲想一亲芳泽,肌肤相亲的愿望,他却也向她微微颔首欠身,致意告辞,放好帘幕,轻轻推上门,静静离去。

转身欲走时,他的棕色长靴突然无意踩到一枚小小方形铜质印玺,移开脚,他俯身拾了起来。印玺有着青色长长漂亮的绶带,在暗夜里闪着幽幽的光。

他平日嘱咐庖厨为她做饭,膳食中全是军中尽所能及能够找到的上好食材,与他无二,又因她的缘故,恩泽也遍及曾与她一同做阶下囚的妇女,被他派人严密保护起来,秋毫无犯,严令士卒不准前去骚扰侵犯,否则军法处置。她们也受到了良好的照顾,饮食虽不及王瑗,但总是新鲜菜蔬肉类,能够饱腹。

这日有一位女子进来,王瑗一见她便从床上起身,拍手笑道:“鞋子做好了。”正是那日与王瑗一同抵御匈奴士兵勇敢的几名女子之一。

竹君将手中吊着的一双草鞋递给她,她抚摸这双委托他人用麦秸草绳编的草屦,竟然比过去穿锦缎作面,香木为底的名贵丝履还要高兴。

她手脚轻快地套起来,站起弯腰张手看着鞋子,踏着在地下转了个圈。因是夏天降临,穿起来还十分凉爽,只是有点粗糙,表面还有些没刮干净的细小绒毛和硬须,便有点磨脚。

竹君见她有些强忍不耐的样子,叹道:“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人都沦落到和我们一样穿草鞋的地步了。”

王瑗连忙摆手:“多谢你,多谢你,要不然我还得光脚走路,人人都说它叫不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不用去借,我却没有,从来也没穿过,嗯,你们怎幺知道我是什幺人。”

竹君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榻,侧身望向她道:“当我们知道你取这样的名字,我们私下里常猜你一定是个官宦人家的千金,再不济是富商家里的女儿,世道如此之乱,可能因为家门有变,流落此间。国家已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有人更说你是从小养尊处优的皇家子孙,她说你面貌润泽,牙齿就像连编的珠贝,高挺的鼻梁,气度自然与常人不同,若不是天家,怎能如此富贵。我见你这几日闷闷不乐,哎,一定要好好保重你的身体,活下去,等你要等的人,还有人在等你,等到国家来赎回我们的那一天,那时,回乡终归,有望了。”

听完此语,王瑗神情忽然怔忡,百感交集,一时连话也说不来,未几,强振笑颜:“一定会的,我好久都没看到你们,想去看看。”

守门护卫目视着二人牵着手低眉垂眼谨慎穿过营地,沿途兵卒纷纷像她们投向莫名的目光,脚步却不敢上前移动半分,看着二人前往曾经囚禁她们的柴房,门前站满了岗哨。

关上门,一时会面,众人寒暄叙旧互问寒暖,她望见她们气色都很好,黯然道:“我真没用啊。”

众人都说:“没关系,没关系,如果不是你挺身而出,我们还不知将会如何,我们只是平民百姓,能够活下来就很好了,其他的更不敢奢望。”

有人道:“你真有福气呀,那匈奴王子对你很好,说不定将来还能做王妃呢,当时我们以为你那样触怒他都要快死了......他总向我们打听你的身世,你又守口如瓶,我们怎幺知道,虽说他是王子,其实他有些腼腆,总放低姿态请求我们在你面前多说他的好话。因汉胡有别,我本不该提起,而且之前你也没到这来,我们也不好到你那里去,但我有些愚见,你还是听听吧。”

这位妇人满脸笑意,拉着她的手,十分热情地为她的婚姻大事着急:“他呀,举止做派都跟我们差不多,斯文从容,风度彬彬有礼,还会说汉话,可见深受天朝上国春风教化。他又是现在少有的好人,将来前途也必定无量,对你又极好,模样又跟你般配,年岁相仿,虽是胡人,有些委屈,但他是个王子,身份高贵,也不算辱没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女郎,如今之世,若有他那样的依靠,管他是汉人胡人,心里眼里只有你一人,如此情真意切,必定待你如珍似宝,不像世人,姬妾如云,这一生何愁不富贵满足,可算是美满姻缘,若是错过了,你必定后悔,哪去再找这样的贵胄子弟呢?我觉得他倒比那些纨绔强。人呀,要懂得惜福。”

她把头深深低下,满脸羞得通红,眼光沉沉盯着地面,沉默不语,最后说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怎幺能把身家性命全系到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虽说雏鸟小时要靠母鸟喂养,但雏鸟长大了,总要学会自己飞才行。”

“你这就说笑了,现在女子皆不是如此,总要嫁人,便终身靠他。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鸿雁年年都要飞到塞外去的,哪有总呆在一处的道理。”

“她还会再飞回来的。”

夏风初来,鸿鹄清扬北飞,四月的月亮,月色温柔,月出之时,亦是夏季最美的时候。

他今日偶得空闲,回来很早,洗面更衣后,走进东房。独自一人,她侧身坐在榻上,凭着小几,一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白色月牙,穿着草屦的脚一下一下点着地。而那双靴子,被她端端正正搁在床尾,洁净无泥如新,像是并未穿过一次。

“你为什幺不穿我给你的靴子。”他问。

她惊了一下,回过神来,下意识往后趋去,静了片刻只道:“我觉得热,穿得脚直痒痒,很想去挠。”

他心下于是一安,道:“出去走走吧,今晚的月色很美,也很凉快。”她没有出声,无言的表情,既不言反对,亦不言赞成,他便以为是默许,很自然上前拉起她,搂在怀里,“这几天没能来看你,真是抱歉,让你一人......”

他只觉得她在他的怀里,温热的身体像是在不安地颤抖,戒备依然坚硬,他想皇家娇养的女儿守礼自持,不想强迫她,还没等他松开,她便用力地推开了他。

看了他几眼,她双眼低垂,垂下双手,立在原地,她深知自己现在并无拒绝的权力。

“我绝不为难于你。”

沉默很久,他凑上来笑道:“你是公主的女儿,我也是公主的后裔。”

她闻言大惊:“你听谁说的。”

“我不是。”她迅速断然否认。

“你看,这是什幺?”他从胸口拿出一枚铜玺青绶,“或许,我该叫你乡主,真是失敬,不过,你极力否认是否为了避祸?不让董卓的部下抓住你?在我这里你会很安全,你本该去长安,为什幺要折回来。”

“你在哪里捡到的,快还给我。”玉颜神色大变,不答,想要上前夺过来。

他的嘴边浮起一丝隐约笑意:“就在你门外。”

她不知何故极力掩饰自己的身份,虽然她一直不承认,但她即使身处囹圄,下颌依旧微扬,神色气度有着天皇贵胄的何等高贵不凡,每一缕发丝,每一寸皮肤,都彰显着不染凡尘的超逸,便是天人神女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骄傲,然后又傲然挺刀面对他。

他将印绶还给了她,她十分珍视地拂去其上可能存在的灰尘,放在自己心上,双唇紧紧抿住,用手紧紧捂住。

其实,他也多想如那枚印绶一般。

两人走在月色下,他问:“我听说公主,乡主,亭主都有美名封号。”

“是的,会在公主称号前冠上她的封地汤沐邑。”她忽然又停住不语。

“想必我的那位祖先也会有封号。”

她疑惑问道:“哪位公主?”她实在想不起来国朝有哪位公主后裔有匈奴子孙。

“昭君公主。”

“哪位昭君公主。”

“就是那位出塞落雁的昭君公主,你们汉家天子册封的宁胡阏氏。”

她面又露疑惑神色:“她是汉人不错,可跟你又有什幺关系。”

“她为单于生下王子公主,我们正是她的后代呀,汉公主是尊贵的母氏,匈奴习俗贵人从母姓,匈奴重视汉朝,自然也可姓刘。”

“不对呀   ......强词夺理,你真无耻。”   她气呼呼地走到前面去了,“你是大汉的哪门子亲戚?”

“所以我们也是有着相同文化渊源的人呢。”他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只见她冷冷转过眼来,分明的警告。

他本以为这样可以让他们亲近些,却没想无意冒犯了她,将她推得更远,淡然说道:“三日后,两军会合,我们就要启程回匈奴了。”

她惶然剧烈转过头来,面色煞白:“你说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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