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寒光乍闪,一个圆滚滚的物什跌落池水,红鲤轰然四散,桥墩两只水鸟惊起,扑棱棱拍打翅膀飞远。陆婕妤与蕙心惊魂未定,对岸人影便没了脑袋。
“四阳……”蕙心慌忙甩开灯笼,“娘娘、娘娘快走,啊——”
一支弩箭刺破衣衫,直直钉入肩骨。
“蕙心——”陆婕妤反手搀起人,蕙心一把推开:“娘娘你快走!走啊!”陆婕妤百般不忍,心内记挂孩儿,只好丢下蕙心独自奔逃,才转了一道弯便由埋伏的贼军擒住,拧着胳膊押去正殿。
“陆妹妹,多日不见,近来可好幺?”士卒甲胄森严,唯有一人红衣烈焰,笑靥嫣然。
“淑、淑妃娘娘?”按理此时白浣薇应称白宝林,陆婕妤心中惊慌,一时缓不过神。
淑妃佯装问罪:“你的人毛手毛脚,冒犯了婕妤娘娘该当何罪?”
伏甲涛道:“还不撒开!”
那两人恭恭敬敬应了“是”,退居两旁。
淑妃道:“陆妹妹见谅,深夜走动,若无禁军护卫委实不便。”
陆婕妤道:“淑妃娘娘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并非什幺大事,”淑妃道,“四皇子年幼,太后娘娘放心不下,命我抱去清宁宫照看。”
陆婕妤道:“多谢太后娘娘美意,复儿睡下了,再者外头人来人往闹得很,一番折腾吓出病来却不好,辛苦淑妃娘娘跑一趟。”
淑妃道:“陆婕妤这是要抗旨?”
陆婕妤道:“明日我去清宁宫请罪,必不会连累娘娘。”
“你打算陪这娘儿们唱到猴年马月的戏?”伏甲涛不耐烦,当即拔了刀,“臭娘们儿,说,小畜生藏哪儿去了?”
门外陆续压来珠镜殿的宫人,蕙心后肩中箭,由人拎着一只胳膊拖进殿门,鲜血浸透大半衣裙。
“禀将军,搜遍了,没有。”
“白浣薇,佩剑闯宫行同谋反,依齐律当诛九族。”陆婕妤道,“你若迷途知返,我……”
淑妃道:“婕妤娘娘多虑了,如今白家凑不出九个人给宇文序砍头。”
箭袖枫红色,愈显女子素手白皙,褪下金钏玉环,只在拇指套了一枚象骨扳指,以便挽弓拉弦。淑妃接下伏甲涛手中长刀,莲步款款:“你,过来。”刀锋所向,正是体态丰腴的乳母,刘嬷嬷越发低了头不敢乱动,淑妃一扬下巴,老陈头抓着襟口将人拖出身来。
铁刃坚硬冰冷,划过脸颊,没来由的痒,刘嬷嬷抖如筛糠。
“宇文复哪儿去了?”淑妃问道。
“奴、奴婢不知。”
刀刃贴上脖颈,吹来腊月积存的风雪,若即若离,寒意彻骨。
淑妃又问:“哪儿去了?”
“不知,奴婢……”
“吱”一声血溅三尺,长刀割断脖颈脉络,刘嬷嬷张着口,仰头栽倒。血滴溅上红衣红裙,浑然一体,淑妃手起刀落,面无所动。
“啊——”
“杀人——”
“哇——”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跑出来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知道、知道四皇子,常在后头寝殿的挟屋歇息。”[1]
“你……”陆婕妤才动了半步,两侧士兵扭了胳膊向后一折,死死按着。
淑妃点了几人随他去,陆婕妤急忙跪下:“淑妃娘娘,我求求你,我求你放过复儿,要杀要剐这条命都是你的,求求你放过他——”
淑妃冷冷瞥一眼。
“我求求你,求你开恩……”
象骨扳指敲击刀柄,淑妃漫不经心侧了身,锋刃血水震落,滴滴答答。
“禀将军,仔仔细细搜了,不见人。”
小太监叫破嗓子:“从前都在的,一直在的,怎幺今日不在了……是陆婕妤,一定是她藏了,她藏去别处了!”
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哭哭啼啼,淑妃道:“这出调虎离山唱得好,本宫也蒙过去了。”
“娘娘,娘娘明察!奴才一片忠心向着娘娘,娘娘明察!”小太监咚咚咚磕起了头,“一向都是在的,娘娘你问他,你问她们,奴才不敢欺瞒娘娘!”说着擡手指了身后珠镜殿一众宫人,生怕淑妃不信。
淑妃不欲理会,一刀封喉。
“蕙心姑娘,四皇子身在何处?”淑妃搂上蕙心肩头,小心翼翼搀扶身子,柔声细语。
“奴婢、奴婢不知。”后肩血流如注,蕙心有进气没出气,磕磕绊绊回了话。
淑妃道:“不知?”
蕙心摇摇头:“不知。”
淑妃握上箭尾,狠狠扭了半圈,血浆迸射。
“啊啊啊——”
箭镞十字形,四条倒勾掏出一个大洞,绞断血肉筋脉,毒蛇一般钻入骨缝。
淑妃再问:“当真不知?”
“不……不、不,”铁钩剐过肩胛骨,嗤嗤刺耳,蕙心浑身抽搐,舌根也不听使唤,“不、不知。”
淑妃见状松开手:“婕妤娘娘养了条忠心的好狗。”
蕙心摔落地砖,额角重重一磕,咣当闷响。
“你再好好想想,知还是不知?”云锦绣鞋踩上蕙心手背,顶端一颗雪白珍珠,淑妃不依不饶。蕙心已然气息奄奄,口角涎水横流,睁不开眼睛:“不知,我不知。”
长刀挥落,砰一声劈入地砖,女子尖叫凄厉,左手一截小指窜出几丈远。
“蕙心!蕙心!”陆婕妤哭得撕心裂肺。
淑妃脚尖一使力,断指处涌出汩汩血流:“你可记起来了?”
“不、不知。”
淑妃提刀斩断第二指。
“不知,不知……”蕙心神志不清,嘴里翻来覆去只念着“不知”两字。
陆婕妤连连叩首哀求:“淑妃娘娘,淑妃娘娘,我求求你放过蕙心!”
淑妃道:“岂是我不放过她,是你不放过她。”
说话间又是一刀。
淑妃多次砍削刀刃卷钝,第三指未能利落斩断,刀口薄薄一层皮肉,将断未断,血肉模糊。淑妃一脚踏上指头,鞋底挪动,硬生生扯断。
“蕙心,蕙心……”陆婕妤躬身求饶,眉心抵着冰冷地砖,嚎啕大哭。
擘张弩以手搭弦,虽射敌迩狭限于八十步,胜在体型轻巧,携带便利。淑妃取下弓弦,徐徐行至陆婕妤身后:“陆妹妹,不过是太后娘娘挂念爱孙,你何必如此?”
弓弦以牛筋牛皮糅合捻成,沾了弩臂润滑的油脂,黏湿冰凉。细弦围绕女子莹白的颈,淑妃浅浅一笑:“我又不害他。”情真意切,好似套上陆婕妤脖颈之物并非弓弦,而是缀满金玉珠宝的璎珞。
“你——你——”陆婕妤痛哭良久,声息零乱,吐不出半句咒骂的狠话。
淑妃不待她进气平缓,弓弦乍然收紧,皮肉绽裂,玉颈晕开一圈细细的血痕。
“说,宇文复身在何处。”
陆婕妤扶着蕙心去后,秦采女又低头写了一会儿字。纸上墨色匀净,蚕头燕尾,最末一笔规规矩矩。[2]
“花椒,”秦采女伸了个懒腰,揉一揉胳膊将笔搁下,“收拾笔墨歇息了。”
花椒在外间缝小衣,紧着应声的空当快快缝几针,正要吩咐小丫头烧水,一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兜头撞了满怀。
“刘嬷嬷?”花椒诧异。
刘嬷嬷,宇文复乳母,此刻气喘吁吁,怀里一个熟睡的小人儿,正是宇文复。
秦采女打了帘子一瞧,亦是大惊:“嬷嬷你……怎幺把复儿抱来了?”
“反贼、有反贼杀人,杀人来了,带、带四皇子走。”刘嬷嬷说着将宇文复塞入秦采女手中。
方才陆婕妤端来甜汤唤人不起,前往偏殿寻秦采女。宇文复半梦半醒闹着热,仲春天气尚寒,刘嬷嬷不敢自作主张打扇,只好抱了人出门,庭院纳凉处走一圈,哄他睡过去。珠镜殿行廊曲折,刘嬷嬷早年落下风湿,难以长久奔波,路经凉亭歇脚,恰好碰上四阳断头的一幕。
秦采女问道:“那你呢?陆姐姐呢?”
“我腿脚跑、跑不动,娘娘我不知,你只好好护着四皇子。”刘嬷嬷将二人拽去后苑,她侍奉珠镜殿近三年,各处了如指掌,“沿这条路过了白拱桥,墙角有一架藤萝,后头是暗门,门上的锁簪子一捅便开了……”
花椒眼泪汪汪:“嬷嬷——”
刘嬷嬷哎呦一声:“姑娘们再哭眼抹泪的,一个也跑不成!”狠狠把手一推:“走罢,快走罢!”
墙角暗门原是一道水闸,大兴宫初建,太液池之水由此闸门流入珠镜殿,碧溪似翠带缭绕,两岸葱茏。而后溪水断流,铁闸拆除增补木门,那拱桥也成了一座旱桥,少有人迹因而挂锁封门。
“秦姨娘……”宇文复睡眼惺忪,“这是哪儿?”秦采女不惯抱孩子,加之奔逃颠簸,宇文复晃悠悠醒了。
紫藤未至花期,枝叶斜出,郁郁青青,天然一面屏障。其后稗草齐腰,一脚深一脚浅,主仆二人寻摸半晌才找上小门。
“嘘——”秦采女捂紧孩子小嘴,“我们和你阿娘玩藏猫儿,赢了有好多好多糖……”宇文复来了精神,嘟嘟囔囔唤着“糖糖”。
秦采女忙道:“不能说话,我们悄悄的。若是抓住了人,复儿的糖都是他的,你就没有了,一点点也没有了。”
宇文复登时噤声。
“小姐快来,门开了。”花椒低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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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挟屋:主体建筑两侧附属建筑的泛称,既可以指紧挨建筑两山的小殿,也可指用连廊相连的两侧小殿。
[2]蚕头燕尾:出自宋赵佶《宣和画谱》,指隶书的横画起笔和横波收笔。长画起笔回锋隆起,形如蚕头;横波收笔顿笔斜起,形如燕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