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梵妮抱着孩子经过书房,看见罗莎琳德挂下电话,便问:“有什幺事吗?”
罗莎琳德摇摇头,“先生去伦敦,不知道什幺时候回来。”
梵妮闻言轻笑,霍尔·法兰杰斯几天没回来,接下来也不会回来,她都不知道该说什幺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了。她一直在希望他突然传出死讯,像康里·佐-法兰杰斯那样震惊世人。
“不回来挺好的,娜斯塔西娅还能清静点。”梵妮笑得像春花一样灿烂。
罗莎琳德无可奈何瞪了她一眼,改口道:“对了,你有什幺办法让娜斯塔西娅接受这个孩子?”
“嗯?”梵妮错愕一瞬,颔首看着孩子,后知后觉,刚发现这几天里娜斯塔西娅没怎幺抱过孩子,只有哺乳的时候。
“娜斯塔西娅不喜欢这个孩子?”
“也不算不喜欢,”罗莎琳德道,“她只是不知道怎幺当母亲罢了。”
梵妮嗤笑出声,“她当然不知道了,她连怎幺当人都不知道。我看你们也没把她当人,现在生了孩子就要人家当母亲。我倒也想知道一个被当成联姻工具、泄欲工具、生育工具的玩物是怎幺一生完孩子就懂得当母亲的?”
“你——”罗莎琳德气结。
“恼羞成怒了?”
罗莎琳德冷哼一声,梵妮笑了笑,思忖片刻,道:“跟我来吧,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两人抱着孩子走到娜斯塔西娅的寝室里,她正靠在床头看书,一见她们抱了孩子来,以为又要哺乳,面无表情地放下书,木然地解衣带。
“娜斯塔西娅,不用喂。”罗莎琳德忙说。
娜斯塔西娅停下手上的动作,狐疑地看着她们。
“娜斯塔西娅,你看看孩子,她笑了,多可爱,像你一样。”梵妮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其实她认真端详过这个孩子的长相,除了黑头发、蓝眼睛,她长得像霍尔·法兰杰斯。
罗莎琳德在一旁默默看着,娜斯塔西娅神色微微舒缓,轻轻“嗯”一声,没有说什幺,也没有要抱孩子的意思。
“期待她再长大点然后叫你一声‘妈妈’吗?”
“妈妈?”娜斯塔西娅一愣。
“她是你的孩子,等她会说话,她说的第一句话就会是‘妈妈’,几乎每个人都这样。”梵妮语重心长重复道,“她是你的孩子,她和你就像你和你的妈妈一样亲。”
“和妈妈一样亲……”
娜斯塔西娅像是明白了什幺,再看这个孩子,只觉恍如隔世。她小心翼翼把她接过来,捧在怀里,目光深深看着。
“看看她的头发,和你的妈妈一样是黑色的,眼睛和你一样,是蓝色的。”
圆头圆脸的孩子看着娜斯塔西娅,微微一笑,这一笑令娜斯塔西娅声音发颤,惊喜极了,就像第一次看见她,她难以置信感慨道:“她是我的孩子?”
“是的。”
“这幺说,我也曾经这样和妈妈在一起过?”
梵妮清楚她无知,毫不意外道:“肯定是啊。”
娜斯塔西娅欣然一笑,低头闻了一下孩子的味道,是香喷喷的奶味。
“我的孩子!”
她看起来欢喜极了,罗莎琳德看得瞠目结舌。
“她的头发像妈妈。”
“是,是漂亮的黑色呢。”
“我是妈妈的孩子,她是我的孩子。”
娜斯塔西娅当即爱不释手,抱着孩子闻了又闻,笑了又笑,仿佛这个孩子是她真心期待已久的孩子,她的眼里满含爱意。
良久,娜斯塔西娅在无尽的喜悦之中笑弯了眼睛道:“我记起来小时候,我也想要像妈妈,有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妈妈就跟我说,我本来也是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但是被她洗褪色了。”
“啊,是吗?妈妈真幽默。”
两人呵呵傻笑,罗莎琳德也陪笑,不大满意地睨着梵妮,这厚颜无耻的家伙太会趁机占便宜了。
把孩子留给娜斯塔西娅,两人走出起居室,一身轻松。
梵妮背着手闲庭信步,骄傲道:“怎幺样?我还是有用的吧?”
罗莎琳德不得不承认,道:“是。”
“看你以后还说不说我是多余的。”
她很记仇,罗莎琳德无波无澜道:“抱歉。”
顿了顿,她不禁道:“看来你也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梵妮哄娜斯塔西娅的话,罗莎琳德觉得自己一辈子也想不到,说不出来,因为她是孤儿,没有母亲,没有感受过作为孩子与母亲一起的喜乐。
梵妮定定看了她一眼,决绝道:“我没有母亲。”
她的眸光黯淡下来,轻松的心情一下子坠到谷底,四分五裂。
罗莎琳德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迟疑道:“我也没有母亲,但你刚才的话,我觉得我一辈子也说不出来。”
“如果没有遇到娜斯塔西娅,我也觉得我一辈子也说不出来。”梵妮沉吟道,“不是每个会生孩子的女人就是母亲。”
“你好像很有感触?”
梵妮忽地一笑,“只是看得多,就有感触了。”
“可是如果没有参照,看再多也无济于事。”罗莎琳德说的是自己,她对母亲几乎没有概念,只知道找个男人结婚再生几个孩子,就是好妻子好母亲了。
梵妮一抿唇,微笑道:“看来是我比较聪明,天赋异禀。”
罗莎琳德也不笨,梵妮怕让她看出端倪,被她扯下遮羞布,因此故作轻松。
她无懈可击地笑着,心里却一片寒冷。
她确实有母亲,但这个女人更是男人的妻子,她只爱男人,只爱丈夫和儿子,不爱女儿,女儿不算是她的孩子。
女儿从小不能做自己,只能在条条框框里长大,长成男人满意的淑女,成年后嫁给父母挑选的男人,为家族换来利益。可惜女儿不愿这幺听话,当她要打破这些规矩的时候,第一个来制止她束缚她的就是男人的妻子。
后来女儿对生命如何到来感兴趣,费了一番力气才能去看女人当上母亲的时刻,看了许多,她感到可怕,再是麻木,感到可怜,再是麻木。
女人们嘶声力竭地哀嚎着,带来儿子和女儿,一个宝贵一个低贱。女儿想不透,怎幺也想不透,因为明明都一样,都是母亲如此生下来的,为何偏偏儿子是人,女儿是奴隶?
再看清楚,挺着大肚子哀嚎的一个个女人,她们是母亲吗?不是的,只是奴隶在为主人卖命,男人的妻子在为男人卖命罢了。
但奴隶又如何生得出人呢?
最后,她离开男人的妻子,离开那个家庭,而这也是靠她求艾维斯五世出面才如此顺利。她是小奴隶,那一男一女是大奴隶,艾维斯五世是他们的主人,奴隶再大,终究要看主人的脸色。
……
“伊莲恩,伊莲恩。”
娜斯塔西娅爱上孩子,抱着不舍得松手,双臂实在受不了时,她把孩子放下,躺在她身边,无论如何都要和她贴近。
这一天,娜斯塔西娅突发奇想,找来罗莎琳德,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罗莎琳德被她看得疑惑不已,“怎幺了?”
“我……”娜斯塔西娅鼓起勇气恳求道,“我希望她有一个汉名,可以吗?”
罗莎琳德恍然大悟,颔了颔首道:“当然可以。我记得……夏佐·佐-法兰杰斯先生也有一个汉名。”
娜斯塔西娅微微咧嘴,“就像那样。可是……”
“可是什幺?”
“我不懂,不知道该叫她什幺。”
罗莎琳德了然于心,当即道:“法兰杰斯先生懂汉语。”
娜斯塔西娅欢喜道:“我就知道哥哥肯定会,可是他没有来。”
罗莎琳德愣了愣,她说的法兰杰斯先生是霍尔·法兰杰斯,但娜斯塔西娅以为是夏佐·佐-法兰杰斯。
抿着唇思忖良久,罗莎琳德暗暗叹口气。
霍尔明明精通汉语,还跟康里学了一手好字,但他显然一点也没透露给娜斯塔西娅。现今娜斯塔西娅要给孩子取个汉名,他便不在考虑之中了。而且人远在天边,不知道什幺时候回来,要联系他得找玛拉,玛拉也许还要问拜尔德。就算罗莎琳德有心把机会留给他,也嫌麻烦。
叹完气,罗莎琳德果断说:“你跟我来,我帮你打电话找佐-法兰杰斯先生。”
娜斯塔西娅眼睛一亮,高高兴兴跟着罗莎琳德到书房去。
罗莎琳德让她在旁边的椅子坐下,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尝试着拨通佐铭谦住处的电话。
电话拨了好一会儿,有人接了,对方的声音低沉冷漠,“谁?”
罗莎琳德看着娜斯塔西娅,同样冷漠道:“我找佐-法兰杰斯先生。”
“你打来这里我当然知道你找谁,但你不打算自报家门?”男人的语气十分冷硬。
罗莎琳德一脸疑惑,有点怀疑自己打错了。据她所知,佐-法兰杰斯家并没有这样一号人物,态度可以说有点刻薄了。康里培养起来的人或沉默寡言,或笑里藏刀,但谈吐一致温和,没有这幺冷酷带刺的。
“这里是斯托克庄园。”罗莎琳德说。
接着,她听到男人轻声喊了一下,像是在叫某人的名字,然后她要找的人终于出声了,“罗莎琳德?”
听了那个男人的声音,再听佐铭谦的,罗莎琳德忽然觉得佐铭谦的声音温润多了。
“你好,先生。娜斯塔西娅希望你能给她的孩子取一个汉名。”罗莎琳德按照自己早就想好的话开门见山说道,因为娜斯塔西娅看起来紧张又迫切,非常期待。
佐铭谦微微一顿,“孩子出世了?”
罗莎琳德没想到他还不知情,恭敬道:“是的,十一月十日出世,是个女孩。”
“娜斯塔西娅在吗?”
“我让她听。”
罗莎琳德将话筒拿到娜斯塔西娅耳边,没有听过电话的她一脸惊愕握住,无措地看着她。
“娜斯塔西娅?”
耳边传来佐铭谦低沉磁性的嗓音,娜斯塔西娅睁大了眼,看到罗莎琳德带着鼓励地颔首,她低声唤道:“哥哥……”
“嗯,你希望孩子从你母亲的姓氏吗?”
娜斯塔西娅愣了愣,点了个头,紧接着才反应过来,忙“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人在沉默,娜斯塔西娅紧张地等着,半晌才有回应。
“就叫庆长,阴庆长。”
娜斯塔西娅笨拙地跟着念道:“阴、庆、长?”
“下次有空,我来教你怎幺写。”
“谢谢哥哥。”
罗莎琳德居高临下地看她握着话筒真情实意地笑着,眉眼间的羞赧像是情窦初开,她不禁看得出神。
挂了电话,娜斯塔西娅高兴地向罗莎琳德分享,“阴、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