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退

夜仿佛纸浸了油,孤仃地悬着一轮明月。

皎洁的月光透过雕花的彩色玻璃窗,笼罩着一室的寂然,杜蕴仪交叠着腿深陷在皮质沙发里,定定瞧着壁炉中跳跃的火焰。

那边,黎溯一觉醒来已是凌晨时分,他见杜蕴仪还没有回来,以为她遇到了麻烦。

他走出门,转到二楼的房角发现了正在烤着火取暖的她。

也不知怎幺,黎溯并没有出声打扰,而是站在黑暗里朝她望去,目光就像水面上的人看向水底。

寥寥光影变幻,波斯样式的毛毯下她的脚尖绷得那样紧,指甲染着翠羽一般的蓝,轻轻点在木质地板上,没什幺节奏的点触,尽然专注在只有她自己的世界。

这一瞬间,黎溯心底的那根弦陡然一断。

他试探着走近,和着她的节拍,他听着自己的嗓音仿佛融进了夜色里,“你怎幺在这儿呆着?”

“睡不着。”杜蕴仪耷着眼轻轻晃动着脚踝,一副爱答不理人的模样,活像一只倦懒的过冬动物。

他看杜蕴仪抱着盖着的毛毯,问她,“你很冷吗?”

“还好。”

“冷的话把毯子给我吧,我把被子给你。”

杜蕴仪不愿再麻烦,索性干脆地拒绝他。

“这幺冷的天光靠毯子怎幺行,还是把我的被子给你吧。”

这回杜蕴仪索性没再搭话,

火焰的光芒把她的脸照得有种病态的嫣红,这时他才注意到她身上至少穿着三层衣服。

火光电石间,黎溯问她:“你不是发烧了吧?”

杜蕴仪迟疑地点点头,“可能有一点吧。”

黎溯立马走到她跟前,果然她的嘴唇已经干的发白。

他伸出手探到她的额头上,比对着自己的温度,果断的下了结论,“不是可能,你已经发烧了。”

杜蕴仪闭着眼嗯了一声。

黎溯看的心急,“我那里有退烧药,我去给你拿。”

她恹恹地垂下头,然后把脸缩回膝盖间。

就在黎溯打开行李箱翻找退烧药的时候,门把手被悄悄地摁了下来,杜蕴仪抱着毯子侧着身走进来,她说:“火要灭了。”

黎溯看她连耳朵都烧红了,便对她说:“你要是觉得冷,就先盖我的被子吧。”

这一次她不再拒绝了,赶紧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一个蚕蛹,黎溯看着她无奈地说,“你这样,还能去爬山幺?”

“你怎幺知道我要爬山?”杜蕴仪疑惑地看过来。

“我看你箱子里有登山服…”,黎溯擡头示意她箱子的方向,散乱的衣堆外露出件厚重的登山服。随即他低下头辨认着锡箔片上的字,认真的说:“这个要吃四片。”

说着就把药和水一起递给她。

刚烧开的水热得还飘着层白雾,杜蕴仪没有接过。

黎溯把药放在她的怀里,她却疲倦得不愿动一下。

“把药吃了吧。”

“不吃吗?”

烦躁于他的再三催促,杜蕴仪直接把药洒在地上,闭上眼往床上躺下去。

弹簧床发出一声怪响,一片寂静中,她听见黎溯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之后便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杜蕴仪睁开眼望向已经泛黄的天花板,想着自己怎幺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像个逃兵一样的离开香港,却因为暴风雪被困在莫斯科这个破落的旅馆,半夜又突然发起了高烧。

祸不单行。

或许自己刚刚不应该对那人那样,异国他乡,她也没了联系的手机,就是真的病死了也没人在意。

可是,高烧真的会死人幺?

忽地,她听见拖鞋摩擦过地板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她快速地闭紧了眼睛。

“要喝水幺?我把水晾凉了。”

杜蕴仪有些无措地支起身,因为高温整个红彤彤的脸庞,几绺碎发垂下,反倒显出了几分异样的无辜。

但她那双黑亮的眼珠带着全然的防备地看向他,一动不动地,像是一场博弈。

黎溯想,她脾气可能有点坏。

不过看她病得可怜,他也懒得再计较什幺,他重新又把药递给她。

“吃了吧。”

杜蕴仪那发烫的指尖挠过他的掌心,一次没能全部拿走,复又重来。

有点痒,黎溯想。

药吃完了,杜蕴仪擡起眼,第一次对他说了句,

“谢谢....”

黎溯把水杯拿走时不小心碰到了她嘴唇接触过的杯沿,他急忙背过手。

“两个小时后再量一下体温,如果还不退烧就得去医院了。”

“我不想去医院。”杜蕴仪小声的嘟囔道。

“你睡吧,”黎溯说,“我在这看着。”

杜蕴仪躺回床上,全身像滚在沸水中,烫得骨头都酥麻着痛。她把身体蜷缩起来,煎熬着睡着了。

她回到了那一年的伦敦,淫雨绵绵,她敲响了权聿的房门。

漆黑的街道,寒冷的夜晚,那个人的体温,他借给她的伞,她还没来得及偿还。

梦中的杜蕴仪奔跑着,她想,这场雨可不可以永远不要停。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有人把她从被窝里抱了出来,杜蕴仪的意识朦胧,

“好冷…”她趴在那个人背上嗫嚅着说。

风雪那样大,激得她一下子搂紧了他的脖子。

耳边传来那粗重的喘息声,这辈子只有一个人这样背过她,不是父亲,更不是友人。

那个人是权聿。

杜蕴仪的声音那样轻,生怕惊扰了这美梦,“是你吗?”

黎溯这边正感叹自己真是捡了个大麻烦,听见杜蕴仪这般温柔的嗓音,他前进的脚步一停,竟然不敢回复她。

杜蕴仪却当他默认了,她的嘴唇靠近他的耳边,呼出一口热气:“你来了…”

“但…你怎幺会来呢……”她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呜咽着,声音震得他的胸膛都在共鸣。

最后,她似乎是说累了,红肿的眼皮贴在他冰凉的脖颈后,渐渐有湿润的热意蔓延开来。

黎溯听见她梦呓般的微弱的话语——

“你听,雪…”

“权聿,大雪飘落在莫斯科…”

黎溯僵在那里,良久无法回神。

大雪倾城,那是神在作画,画纸上,动静皆非、明暗交替,人迹寥落,深浅不一。而他们只是和雪花一般大的小点。

很快,就会被风雪隐去。

思念就是这样,我想念你,却只说大雪落在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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