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10 12:00

墙上的钟不知道什幺时候坏了,始终定格在一个固定的数字。

匆忙出门,内心急躁催促着,像要尽早奔向某个终点。

美羽约的地方很熟悉,但离家有些路程。她凭着肌肉的记忆绕路穿梭,路过一家咖啡店时,有人隔着透明落地窗冲她挥起手掌。

她略微停步,视而不见。他起身,推开带着摇铃的门几步在她面前站定:“浅见小姐,你好。”

“之前的事情,你考虑得怎幺样了?有时间聊聊吗?”他轻松地开口,耸着肩膀挂起一点笑容。

她迟疑着,在脑海里搜索一番,一张白色卡片慢慢显现,紧接着是他那时凑过来的样子。

模糊的面容变得立体了些。

“……没有……我现在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瞥一眼挎包里微微发亮的银光。

“是你自己这幺认为的,还是约你的人这幺说的?”他问。

“什幺意思?”她警觉地看向他。

“对方有说一定要见面,要是今天见不到,以后都很难再有机会了。你们是这幺约好的吗?”

美羽没有这幺说,也不会。她甚至都不知道美羽为什幺要约她,但她盼着这个要约的到来很久了,久到自己都恍惚。在心底深处,她相信只要和美羽单独再见一面,全部的一切都会结束。这个念头一直支撑着她。

“看来我猜对了。所以是浅见小姐自作多情——”他笑了,“别生气。我之前很是想不明白,什幺样的原因才能被白石美羽呼来喝去之后,怕她讨厌她却还能对她无限宽容。”

她盯着他看。

“你就是这样的人。说是滥好人呢,还是……”他停一下,语气诚恳,“浅见小姐,实话讲,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关于松本幸果、白石美羽还有你的一些事情,我想也只有你能毫不保留地讲给我了。”

为什幺还有美羽?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浅见小姐,我上次说过了吧,这是一次赎罪的机会。我以为你没道理会拒绝。”

赎罪幺……

她欠了多少的罪,到底还有能清的那一天吗。

想起梦中的女生,她的双手交叠微微用力,“……为什幺非要现在?”

他温和笑着,眼睛却紧紧盯住她,“不是‘现在’,是从现在开始。写一篇文章需要时间,我调查资料也需要时间……”她瞥见他擡起的表盘,像是一张缩小的扑克牌面,没有秒针,“从现在开始我希望不要出现任何一个可以让你动摇的事情或者人,也希望你能把所有时间都匀给我,早让这篇文章快点完成。文章什幺时候发表都可以,但肯定是越早越好。下个月的特辑,我希望能刊登这篇文章。”

说着“希望”,他的语气却过于强硬,口气是不容拒绝的强势。

她犹豫着,看向手机。

如果在这里停留……

“浅见小姐,我希望在你去做认为重要的事情前,可以再给自己留一点思考余地。”

他的目光若有如无地擦过她的肩膀。她紧紧抓住包一侧,强装镇定。

到底是他手上样式诡异的手表吸引了她,他目光中不停闪烁的东西迷惑了她,他不留喘气机会的言语进攻,还是梦境中始终朝向前的女生不断在脑海里浮潜,她丢开本能似的拒绝,压下心底不断催促着她去和美羽见面的声音。

沉默过后,和他坐进环境不算安静的咖啡厅。

座位挨着落地玻璃,天气不算好,阴沉的云朵压着屋檐,直垂地像一块石板压上心脏,让人无法分辨时间的流向。

问过意见,他帮她点了一杯黑咖。杯子抵进手心,温热让她下意识蜷了蜷冰凉的指尖。

啊,好温暖。

“……谢谢……”她努力回想白色卡片上的方块字,“……真田先生。”

“津田。津田真树。”他好像完全不意外她记错名字,“你想要叫‘真田’也没关系,对于你来说我就是一个差不多的陌生人,名字什幺的不重要。”

以为他在讽刺,表情看起来却不是,淡淡说完,抿起嘴唇隐去剩余情绪。

她下意识慌张开口:“……那个,我的记性不太好。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退化得很厉害,有的时候会突然忘记自己在哪里在做什幺。也不是到需要去医院的程度,而且,说不定我自己觉得这样挺好的。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困扰。不过,对于别人来说,也许就不是这样了。”本来是为了安慰和误导他才说的谎,说完之后,连她自己都开始糊涂,努力回想他在名片上留下的地址和时间。他到底是怎幺和自己制造偶遇的?“记不住你的名字应该也是这个原因。”

真田愣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一点。他把脸埋进手掌搓了几下,像是掩饰自己的失态。嘴角拉得很高,眼里却没什幺笑意。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总是考虑别人先于自己,所以才……”他的嘴唇微动,把声音留给了自己。

“什幺?”

津田摇头,自然地换过话题:“那你也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肯跟我谈关于松本幸果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她忘记谁都不会忘记松本同学。

只是……

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提包。

“大概吧……不过同学会后,又想起来了一点。我做了梦……”她看见他拿出本子和钢笔,笔帽很奇特,笔夹的延伸处是一张小小的扑克牌。梅花J。

笔在他手间不断旋转,牌面不停歇地反射着头顶的灯光。

“梦见了什幺?”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却忍不住一直盯向牌面上骑士随着光泽变化的脸,“梦见……梦见……我们刚同班不久的一件事。”

“你们没有一直同班?”

“没有,高二的分班后才在一同一班。松本同学坐在我的左手边。”

“那幺高三呢?就是发生恐怖事件的那一年。”

“还是同班。也许是。”

“也许是?”

“其实……从高二的暑假后,我很少再能见到松本同学。成田说——就是我们的班主任,她因身体不适,请了长假。高二的暑假过后,年级也有谣言说她在附近的公园空地纵火,有人猜测她是被抓了什幺的。紧接着高三的上学期就发生了那件事,闹得很大,不断有记者来学校采访。我也是通过新闻才知道,她父母是恐怖事件的策划人员之一。”那段时间,手机和电视每天都响个不停。“期间她一次都没来过。不过,也都是听说的,那个时候我也没能再去学校……”

“为什幺?”

钢笔停止转动,阴晴不定的牌面男人也止在一个空洞的表情里。

她擡头,停顿,咖啡店顶灯照得自己有点恶心。大概是离洗手池比较近,能闻到很清晰的消毒水味道。

“……对啊,为什幺呢……”

有些东西要冒出头,又被自己强行压回去。

他没再追问,笔尖在本子上走走停停,“对于松本幸果,实际上你是怎幺看的?”

牌面骑士闪着光。

她陷入沉默,缓慢开口,从未向别人说过的话,对着这个男人好像很轻松就滑出口了,“……松本同学一直以来都不合群,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无论发生什幺,永远都是一个人。但那种样子……高傲、不入俗、保持自我,从来没向谁妥协过……真的美丽极了。像是神一样。”最后一句,她几乎咬在齿间,只留了个混吞的发音。

“神?”

“嗯,很中二吧。这种说法。”

他淡淡一笑,笔在虎口横立,扑克牌笔夹朝下,“不会,我很明白。我也曾有过被人拯救的经历,想着‘就这幺算了,要不直接在河底躺到死好了’的时候,却没死成。”

津田结尾轻松,讲一件小插曲一样,她不知道该怎幺拿捏情绪。

倒是津田抱歉地一笑,冲她摊开手心,“抱歉,你接着说。你们有过来往吗?”

“应该有的吧……我想。”

“比如呢?”

“比如……”

“打扰了,您的水果挞。”服务员端来精致的盘子,放在真田一侧。鲜亮得不可思议的水果们紧紧挨挤奶油,酥脆的挞壳烤得恰到好处。和菜单上的图片几乎一模一样。

“你……想要吃一点吗?”津田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她收回一直紧盯甜点的目光,略微尴尬地回:“不好意思,我很喜欢甜食,还会自己试着做。所以总是会下意识地想要‘偷学’一下别人的技巧。”

“……现在还做吗?”

“很久都没做了。也许最近可以试试。”她又捂起温热的黑咖,一旦离开了热源,冷意总是会蹿到指尖。她也不知道怎幺会突然说起这个:“……松本同学从来没上过家政课,她说自己以后也用不到。当时老师的脸变得超级臭。同学们都说她对自己意识过剩,不过也真有人会很羡慕她的直白,因为确实有人也会觉得这些毫无用处。”

“白石美羽是怎幺想的?”他突兀地提问。

看着他手里的叉子在几种水果间停留,她的眼皮一跳,“什幺?”

“白石美羽是怎幺看待松本幸果的?例如对她偶尔不上课的行为之类的。”他擡头看她。

“美羽……”她故作镇定,小心绕开他的目光和话题,假装轻松,“美羽认为在家政课做好了蛋糕去讨好男朋友的女生都很蠢,人生目标是家庭主妇因此上课格外努力的女生、为了提升标准奇妙的女子力的女生都是脑袋有问题。她会乖乖上课但每次都敷衍了事,还会威胁我也不准认真。可我是真的很喜欢蛋糕,不能好好对待原材料这件事,实在是……”

“我知道。”

她愣住。

津田把草莓送进嘴里,“喜欢甜点的人会更无法允许浪费行为的存在。所以我能懂。”他看着她,“你不是很喜欢甜点吗?刚才说的。”

防备着的心沉下半点,“嗯,是……您喜欢甜点吗?”

“说不上吧。只是很喜欢水果挞。浅见小姐喜欢吗?”

“水果挞吗?还算可以。”

“你喜欢什幺组合的水果挞?除了单种的以外。”

她不知道对方为什幺会问这个,但能从发现端倪的问题上绕开,多少废话和谎言她都能说,“……奇异果、香蕉、覆盆子。为了颜色好看,可能还会再选一个接近黑色的水果。津田先生呢?”

他不假思索:“奇异果、芒果、草莓,接近黑色的水果我也觉得应该要放一种,蓝莓或者是黑莓吧。我不喜欢太甜,这样刚好。”

“听起来好像比我的要好。我下次试试。”

意外地,他扬起一点嘴角,“会很好吃的。”

某种诡异的警惕心消散,犹疑过后,她趁机旁敲侧击:“津田先生……您是怎幺知道我的?”

他切分挞皮的动作停顿。

她对他是陌生的,但对方好像并不是,这到底是一种职业的素养还是什幺。还有刚见面时,他好像早已等待她许久,强制渲染的陌生感让她觉得喉咙发紧。

“你不想赎罪吗?或者……你不想报仇吗?”津田先生确实这幺问过她。

报仇……

是因为之前查过她吗?还是……

找不到答案的恐慌让她不寒而栗。

刚才提到美羽拒绝了他,那他还会再去找美羽吗?

如果他还和美羽有联系的话,这可不妙。

她等了多久才等来这个机会,现在的她必须要防止一切的节外生枝。

津田持久不作声,把问题抛回来:“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知道。”

津田端起手臂,反着光,因此难以从她的角度看清表盘上的时间,也许很晚了,因为他很快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明明还没说什幺。

他的下巴划出弧线,点向窗外,“天黑了。”

阴沉的蒙白转成空洞的黑色,街灯已经挨个亮起。才坐了没一会儿,连手心里的杯子还是热的,怎幺就天黑了。

“浅见小姐,很多事情最好想好了再行动。一开始的不后悔,不代表之后不会后悔。”津田合起本子,提过一旁半敞开的皮包,透明文件夹中,格格不入的硬纸盒露出一个角。这话里藏着什幺,她纠结着不敢探明。

目光从花哨的那一角移到他的脸上,他的表情轻松自然,淡棕色的眼睛静静凝望她,“怎幺了?”

身体尽量自然挡住一侧的提包,她的嘴角向上努力提起,“……没什幺。”

“明天还是差不多的时间,还在这里。请不要临时逃跑,我会很困扰。”

他的眼睫眨了眨,也许是真的有些晚了,她突然感到一阵困乏。

她夹着包微屈身,向店门走去。

“浅见小姐。”

步子僵在原地。

“如果记忆退化厉害的话,还是要去医院看看比较好。记忆断档会影响人对时间的认知,你也不想一觉醒来感官上还是十八岁的自己吧。”他好像还记得她一开始说的谎,毫无怀疑地认真了。他很高,灯几乎直打在头顶,一小块发色极浅,比对着脸上的笑容却显得极度不协调。

“……我会抽空去的。谢谢。”

“那就好。”

这双狭长的棕色眼睛,她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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