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话疗……

独栋的地下室没有窗。

在这个干燥的秋季,仅通过排气管道来通风的逼仄空间依旧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灰色的天花板、墙壁、水泥地组成了这间小小的地下室。

仅有的能称之为功能性家具的物品,只有焊接在中央的一把椅子,以及靠在墙边角落的折叠椅。

中央的椅子是铁制的,没有任何软垫,极其不舒服的类型。

余下的,就是一盏立式的落地灯。

极强的白光从聚焦的灯罩内射出,将地下室中央区域照亮得如同白昼。

此时的铁椅上,正歪斜地靠坐着一个人。

是个穿着单薄裙衫,身材瘦削,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

她的嘴唇干燥起皮,额头与脸颊淌着湿汗,亚麻色的长发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浸透黏在脸上,眼睑低垂,眼眶下的阴影浓重,呼吸微弱地几乎无法感知。

她裸露的纤瘦四肢有着明显搏斗过后留下的擦伤与淤青,手腕与脚腕被分别用手铐拷在铁制座椅的四脚上。久坐让她的身体处于血液循环不畅的状态,仅能靠微小的移动来调整坐姿以保持身体不会彻底麻痹到无法动弹。

这是第几天了?

时间变得毫无概念。

除了被喂过一些维持生命基本所需的清水之外,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被绑架前消耗的能量没有得到补充,持续的饥饿与聚光灯照在脸上导致的无法入睡的疲劳轮流折磨着她越渐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你醒着,月岛梓小姐。”

从角落拿过折叠椅的太宰,坐到了虚弱的女人对面,聚光灯的旁边。

阴影将高瘦的黑发男人完全笼罩在其中,以月岛梓的角度,只能听见他低沉暧昧的嗓音。她昏沉的大脑加上模糊的视线,根本无法分辨他具体的方位。

“为什幺……?”

“为什幺太宰警视长……要……做这种事?”

原本甜美可人的嗓音镀上了一层沙砾。

“你不知道原因吗?月岛应该很清楚的吧。自己为何会被困在这里,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幺?!”

她歇斯底里了起来,声音也从虚弱无力中提高了好几分,但依旧像摔坏的收音机,在话语间发出滋滋的噪音。

“你只是时运不好。”

太宰抱着双臂,优雅地交叠起长腿,从黑暗中凝视着女孩浮着血丝,眼下泛青的黑眸。

“时运?你说时运?”

“是的。从出生起,就没有被正确的家庭选中,失去了成为普通人的时运。”

“我的……出生……”

“是的。”太宰肯定的断言道,“你的出生,即是错误。”

无情的男人不留任何余地的,从根本上否认了她的存在价值。

“不对!你根本什幺都不知道!你这个骗子!绑架犯!”

梓挣扎了起来,手铐敲击着椅子,金属与金属碰撞出响亮琐碎的杂音,进一步的刮蹭与摩擦更是刺耳得令人太阳穴发胀。

“我确实什幺都不知道。关于你那份从头到尾除了性别与身高体重这些身体基本信息是真的之外,全部都是伪造品的履历之类的事情,我确实是不知道呀。”太宰轻快地说着,尾音上扬。“不过是在抓到你的把柄之前呐。”

“……”

“没事,我有很多耐心等你开口。”

太宰弯腰从放在地上的袋子里,拿出了在便利店加热过的咖喱猪排便当,盒盖打开的一瞬,油炸后肉脂散发出的原始醇厚的香味填满了小小的地下室,混合了咖喱的甜辛不断勾引着食欲。

虽然这不是他喜欢的,但月岛梓的口味,他还是知道的。

事实上警视厅所有人的日常习惯,甚至是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嗜好,这些看似无用的情报也全部都填进了他的智慧殿堂里,分门别类的安放在书架上,等待着主人的随时翻阅。

干涩的吞咽声在陷入沉寂的地下室里无法逃过任何一个人的听觉。

“很怀念吧。这个味道。虽然只是一份价值不到500日元的便当。”

“……”

“跟姐姐的关系还好吗?应该有经常联系吧。”

“我没有姐姐。”

“哦?是幺?”

男人惯有的优雅,哪怕只是一份便当也能吃出法式大餐的礼仪。

细嚼慢咽的声音与食物的香味,温柔地折磨着梓。

女孩在精神涣散的时候,耳边似乎响起了曾经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那句带着温度的话语。

——‘肚子饿了吗?父亲不在,我给你买了一份便当……’

姐姐……

呼唤的语句埋藏在蠕动的嘴唇之间,咸涩流淌下来,湿濡了干涩的唇瓣,沾着裂开破损的伤口,隐隐刺痛。

那一年尝过的味道好像还停留在舌尖,哪怕去了同一家便利店,也买不回最初那份便当的味道。

梓的母亲是父亲的部下,自己则是意外怀孕的产物,母亲在那个旧时代黑道家族里被唤做贱妾,没有任何地位。自尊夺走了不堪屈辱的母亲。父亲视她为无物。家族上下只有同父异母的姐姐会在私底下的时候对她温柔以待。

尽管姐姐所给予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恩惠,但也足够温暖起一个幼年丧母的小女孩的心……

“是想起什幺了吗?我应该算是个不错的聆听者吧。不介意的话,可以告诉我哦。”

太宰开玩笑似的说着,把吃完的便当盒放回了袋子里,拿出了矿泉水瓶子。

“不想说的话,也没关系。要喝水吗?”

梓没有回答,独自陷在回忆里不愿离开,哪怕有些回忆里充斥着伤疤,但也好过如今被锁在地下室里囚禁折磨。

只是沉默并不能阻止男人的行动。太宰走了过去到她面前,手指扣住她的下颚逼迫她擡起头看着自己,单手拧开瓶盖,冰凉的清水倒下,冲进她的喉咙里,一些呛进了气管,导致她开始咳嗽起来,水从嘴里喷溅而出,弄湿了他的手和袖子。

沙色的面料浸湿了一小片深色,连祖母绿的袖口都沾上了水渍。

太宰嫌恶地放开了她,甩了甩手。

低头俾睨着女孩不停地呛咳,好像连肺都要从嘴里吐出来。

他的心情太糟糕了,没法按照过往的习惯去慢慢拷问他的犯人。

必须要尽快结束才行。

太宰催促着自己。

“菊田绘梨沙这个名字,你应该非常熟悉吧。她是菊田家的长女。父亲在意外私生的庶女诞生之后的一年,从另一名外养的情妇手中收获了一个儿子。于是菊田家的继承权开始有了悬念。月岛觉得生在这种家庭的庶女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垂着脑袋好不容易停止咳嗽的女孩子只发出了细微的喘息声,对他的话没有半点反应。

“你说菊田为什幺要把你这个‘至亲的庶出妹妹’送到敌对阵营中当卧底呢?连父亲的姓氏都无法被冠上的月岛小姐。”

太宰把矿泉水瓶搁在了她的脚边。

在她能看见,却拿不到的地方。

随后慢慢地走回了他的椅子,坐了回去,变回了最初的姿势。

“……你是怎幺知道的?”

梓没想到她的背景已经被调查得一清二楚。没有参与过菊田家的事务,没有得到过家族认可,从头到尾被姐姐当做卧底培养并且换了身份考入警校的自己,在对面这个人的面前被剥光了皮,什幺都不剩。

可她到底是怎幺露出破绽的?

根据她被绑架的时间点,难道是带着那两幅画从港口返航的途中就已经……

太宰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顺着她的疑惑说道:“关于我在那辆车上的三个人之中,怀疑你却没有怀疑芥川与樋口的事,你就当是我的直觉吧。”

“……”

“不过有件事我倒是可以透露给你。相信你有在樋口那边听过「白色死神」这个绰号。”

“高濑会的……「白色死神」?”

梓心惊地整个人轻颤了一下,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

“嗯,相信他的本名,你也应该有印象的。”太宰稍稍停顿了一下,语调下沉,缓慢地说,“中岛敦。”

“他的真名叫中岛敦。”

重复了一遍的名字像一剂肾上腺素刺进血脉。

女孩猛地擡起头,目光中的震惊难以掩饰。身体的战栗让她踢翻了脚边的水瓶,清澈的水流在清灰的地面画出一道蜿蜒溪流。

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已是覆水难收。

太宰凝视着她一切的变化,微微勾起唇角。

很快就能了结了。

男人愉悦地想着。

“敦君……我……”

“咳……敦……咳咳……敦君……我……”

“我喜欢……”

“敦君,我喜欢你!”

对着镜子终于说出口的话让少女如释重负。

灿烂的笑容绽放,是夏天的热烈。

但……

她还是没能将那句话当面告知她的橘子味少年。

犹豫不决之前及坚定信念之后,都没能说出口,也没机会说出口。

重新瘫坐进椅子里的女孩双眼无神了许久。

太宰并不想让她沉溺在过去而丢失了回答他心里想要的答案的时机。他将左右脚换了一下交叠的位置,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

“月岛喜欢的人,是敦君吧。很抱歉呢,让你们分隔两地。”

“……什幺意思?”

“我一直在想以敦君的实力,为什幺迟迟都无法接近菊田本人。这个女人为什幺会谨慎到这个地步?”

太宰的问句里并没多少疑惑的成分,而是在陈述一件已知的事实。

“那是因为你啊!月岛。是你告诉菊田,刑事部在高濑会安插了眼线。只是并不清楚眼线是谁,让她调人的时候要绝对小心。”

“你知道人类为何憎恶内鬼与背叛者吗?”

太宰悠扬的声调拨弄的不是琴弦而是人心。

“因为内鬼伤害的,是把他们当做同伴的人。身为内鬼的你在同伴的背后划开血口,再亲手制作成活祭品。今年的五月十一日,因为你泄露的情报,敦君差点死在高濑会与港口黑手党的火拼之中。七月三日,你通知了菊田,刑事一课特搜队的突袭,敦君为了不暴露身份,杀了芥川手下的藤岛和长谷川才得以摆脱嫌疑。”

“藤岛……?”梓不敢置信地跟着念了一遍死于暴力冲突中的同伴的名字。

“是的,就是给你送本命巧克力,被你拒绝的藤岛。还有他的搭档,完成任务准备第二天向女友求婚的长谷川。”

“不……这不是真的!!敦君……他怎幺会杀……他一直都想做个好警察……”她惊叫起来,但很快带着哭音的语调就微弱了下去。

“敦君是个好警察,但因为你的存在,他被迫手染了同僚的血。而这,还只是个开始。只要有你这个内鬼在,他或许还要杀死更多的同伴。”

太宰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话语如风刃,一刀刀剐着面前女孩的心脏。

“你知道吗?月岛。如果不是你的存在,如果他不曾杀死藤岛和长谷川,他早就可以带着一身荣耀归队了。”

“你骗我!”她吼道,用尽了力气想要否认。

“我骗你的理由呢?月岛,刑事部的情报,难道不是你亲口泄露出去的吗?”

“可是……”

“可是什幺?”

“……”

月岛再次陷入了沉默。

她与敦君之间没有可是。

她在她的立场上做了她该做的事情,而敦君也在行使他的职责。

话语如利刃剖开了心脏,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幺可是?

她在刑事一课心安理得地坐着办公室,至今没有开枪杀过任何一个人,但她的身上却沾满了人命,而敦君也因为她满手血腥……

“月岛。”

“月岛——!”

“啊?”

“没事吧。刚刚摔得这幺重,脚还能走吗?”

“没……没事……”

“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我没关系的……”

女孩靠在背起她的少年肩上,红了脸。

或许在敦的眼里她是脆弱的,小时候成长期营养没跟上,所以显得瘦弱,体能训练总是掐着及格线,每次跑完圈都倒在草坪上无法动弹,可怜巴巴。有时候更是会从单杠上摔下来,直接扭伤脚,一瘸一拐地自己撑着走回宿舍。

但敦不知道的梓也是坚强的,能拼命考进警校一方面是姐姐的资助,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努力想要改变命运。只是当她认清警校也一样是看资历与背景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直到她遇见了敦。

那个总是会对她伸出手的少年。

那个总是在星空下,诉说自己理想的少年……

“敦君……敦君……敦君……敦君……敦君……”

梓神情恍惚地开始念着同一个名字。

曾经以为自己放下的初恋,如今回味起来是满嘴的苦涩与甜腥。

午夜梦回时想过的再重逢,全都成了绯色的彼岸花。

“为什幺……为什幺……”

“因为敦君有他的使命。非法组织的存在,是霍乱横滨的根源。要连根拔除,只有踩着泥泞前行。月岛,很不幸的,你成为了他的绊脚石呢。”

“不是的……我……没有……”

“你否认的根据呢?长濑川花凛的情报,在你交给菊田之后,就没有想过,敦为什幺会出现得那幺快吗?你考虑过他碰上芥川的后果吗?”

“我不知道……我什幺都不知道……”

泪水决堤,温热的,带着咸味。

此生唯一喜欢过的少年,因为自己而屡屡命悬一线,甚至诛杀了同僚。

是用一句不知道就能推脱掉自己责任的吗?

梓的心性并不够坚韧,幼年期的自卑,为了生存的小心翼翼统统都刻在骨子里。她不能违背姐姐的期望,但是敦君如果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他会用怎样的目光看待自己?

原本以为可以……隐瞒下去的……

连太宰警视长都没有发现过她的小动作……

只要敦从特殊任务中回来……

她就可以……

不……

已经不可以了……

“月岛……想要解脱吗?”

“想要从过去的束缚中……从你的罪恶中……”

“获得解脱吗?”

太宰的低语不似来自人间。

男人嘴角扬起胜券在握的笑,摊开掌心,引导着女孩,坠入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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