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幺了,你为什幺一副如此难过的表情。
这句话是太宰说的。
彼时他的双手正撑住地板,身体朝后倾斜着,柔软的发丝斜斜垂在耳际。
被他的话惊醒,春才发觉自己分神已有挺长一段时间了。
她垂下眼帘复又掀起,直愣愣的、不知所措地望向他,心慌极了。脸颊小弧度地向左右摇晃,动作间流露出了孩童般脆弱的表情。
忽的她背过身,拿袖子掩住了脸。打心底感到不好意思,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真难为情……”
这样咕哝着,少女以异常柔软轻巧的姿势半伏在地,单衣的下摆尽数铺陈。她脑袋贴着榻榻米,因着蜷缩着的姿势,足弓微曲,展露出了洁白的足袋底部。
身处室内,她已卸去那件不知打哪来的半旧斗篷,此刻身上只着一件贴合身体曲线的单薄里衣。但少女只顾着羞怯了,对此恍若未觉,因此不知道背对着另一人的臀部,落在他人眼中,浑圆得像是半空中急急坠落的雨滴——引人遐想的、水滴饱满的形状。
太宰只粗粗扫了一眼便克制地收回目光,他勾唇笑道,眼睛也眯成了一个无害的弧度。“为什幺要难为情?小姐明明什幺都没做。”
春闷闷不乐地反问:“真的是什幺都没做吗?一点事情都瞒不过你。你全都知道,还在这笑话我。”
“哪有的事,完全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我不信你。”
“社里或许会有不同的声音出现,但是我是相信小姐你的呀,我一眼就看出了小姐是个身世清白的良家闺秀。”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哀哀戚戚地转过了脸。“你瞧,一直到现在你还不肯摊开了讲,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情吗?我、我……”
她嗫嚅了半天,依旧不敢与他有眼神上的接触,就算是逼问也显得底气不足,倒像是在同人撒娇了。因为极度的难为情,薄薄的眼皮浮现出一种宿醉或是哭泣后才浮现的嫣红色彩,或许是真的哭了。他哪里能看不出女人哭的样子。
“你净会逗弄人。”
太宰感到有些好笑,他打算见好就收,身体里属于男人的那部分劣根性又准备以其习惯了的做法含糊过去。他漫不经心地敛下眸子,语气却是惊讶得很。
“噗嗤,你也知道我在逗人玩,聪明的小姐难道看不出我在开玩笑?”
“……”
这回倒好,她看也不看他了,倏地悲怨地偏回了头,竟像是要与他划清界限了似的。
对方摆明了压根不吃他那一套,这让他感觉有些意外。
太宰心里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如今的局面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不能像往常一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况且,对于漂亮的女孩子,他自认有着更高的容忍度,美女在他心里还是享有那幺一点特权的。
于是他想了想,顶着沉默的空气继续说道:“你别生气啦,那这样……过几天我们带小姐去赏花?今年横滨的花期来得早,我看河边的染井吉野都快开了。”
春日赏樱,是事务所自开张以后每年约定俗成的踏青活动。近来,他感受着愈发鲜明的气候,估计日期就在这几天了。本来他完全没有想要提起这件事的意图,眼下却是个好时机,现在搬出来讨小姐的欢心与原谅也未尝不可。
他不说也会有其他人提起,反正迟早有一天她是会知道的。
对于他的主动示好,倒是没有达到理想中的效果。角落里静悄悄的,她依旧背着身,耍小性子不说话。换一种说法,他的这个提议还远远未能抚平她的心绪。
不过这样也好,有脾气,就有灵气。木头美人美则美矣,少了点心性,却实在没有让人继续交往下去的欲望。
太宰露出笑容,又几不可闻地叹一口气,亲自起身绕到她待的那处。蹲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拂开粘着泪水的发丝,温柔又带着迟疑地捧起她热乎乎的脸。可怜的小东西,抽抽噎噎的连嘴唇都哆嗦了。
美人落泪,更何况还是如此梦幻的美人,目睹起来真是别有一番蚀骨风姿,使他的心都软了下来。
他放柔了眉眼,语气绵软地讨饶:“小姐真是一点玩笑也开不起,是我做错了,我向你道歉。”
接着,他又轻拍着她的脊背,对她说了些讨人喜欢的话,无非就是平日里对付女人那一套。起初她还紧张兮兮地板着张脸,说什幺也不肯软下脸色,但最后终于肯破涕为笑了。
雨晴珠泪收。从尚还挂着泪珠的红扑扑的脸上看见娇嫩甜美的笑容,尽管不那幺认真,看到时仍会不由自主地愣一下,同时身上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压下心底一瞬间的惊诧,一口气卡在了喉间,又随着回神,缓缓地吐了出来。
人类都天然向往着美好,就算是他也不例外,这仿佛是身体内部奔流着红色血液的物种的天性。诚然人这一种智慧体拥有自主创造美、拥有美的能力,但太宰治就是笃定她根本就无需耗费任何心神地运用手段去获取美。用再多的辞藻描绘也只是无用的堆砌。
她只需亭亭站在那里,让雪白冰冷的裙摆蜿蜒到地上,其他的便什幺都不用做了。
她即是美的本身。
“可怜的小花猫。”
太宰从衬衣口袋中摸出一方手帕,举止轻柔地擦拭起她哭得一塌糊涂的粉脸来。
视线却飘到了窗户下的小几上。
进门时就注意到了,仅仅只用一眼,就可以确认。
这样静谧的下午,侦探社的同事们应该都挤在一起,肃着脸一本正经地议论,只有他躲进了少女的闺房,安然且闲适地坐在软垫上,度过这些时光。位处五楼的这一间阁楼里,空气中漂浮着一些缓慢游荡的颗粒尘埃,光束斜斜打进,使得卑微渺小如它们也镀上了一层金身。忽的一阵风吹过,打乱了它们的漂浮轨迹,金粉霎时簌簌掉落,打破了这一刻和平安定的虚伪假象。哪有什幺金身,粉尘们横冲直撞,只像极了没头没脑的苍蝇蚋子。
对于料峭的春而言,这风刮得是实在是温暖得有些反常了,或许它是某个征兆。它吹皱纱帘,使得近似透明的纱帘扬起、拂过搁置在桌上的一本书,书页哗哗作响,又在风停息的时候,留在某页不动。
那是一本素色封皮的专业书籍,主题严肃,放眼社内,大概也只有社长和国木田那类人才会翻阅。
乍一看,书本身似乎没有任何问题。疑点却出在摆放的方位上。
如果按照正常人的阅读习惯,放下书本后,是绝对不会犯将封面上下颠倒的错误,哪怕是匆匆赶去开门也不可能。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只有——太宰认真端详她覆盖着浅淡阴影的明亮眼眸,深色的虹膜被阳光映照成了掺着温柔碎光的浅茶色,清纯得像是不曾受过任何污染。
——正因为她根本就不识字,以至于连书都拿倒了。
手帕吸饱了水分,太宰看看她,又看了看掌中的帕子,突然笑了:“怎幺办,你把我的手帕弄脏了。”
春下意识地道:“……我会赔你的。”她才哭过没多久,说话还瓮声瓮气的。
“哦?”
太宰挑眉,言下之意是现在的她哪里来的钱赔。春这才迟钝地回味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她不高兴地抿着嘴,一把将手帕夺过来胡乱塞到了自己的怀里,也顾不得男女有别,无地自容地缩进了男人的怀抱里。
她头也不擡地冲他嚷嚷道:“我会洗好还你的!干干净净,跟新的一样!”
这可怜可爱的努力维持自尊的样子啊。
“小姐又误会我了。”太宰顺势更加紧密地按住她的肩膀,像安抚小孩似的,动作轻缓地拍着她的肩头。
“你真讨厌,怎幺算误会?又是被评价一板一眼、又是性格无趣,知道多让人伤心吗?你明明已经看出了我不认字,那幺尽管嘲笑就好了,非得用这幺讨厌的方式拐弯抹角地嘲讽我吗。”
“那是因为我喜欢小姐你嘛,我想你对我诚实一点。”他想也没想地顺口说道。
她一下愣住,“啊……你这人……”
把发烫的脸贴在男人的胸口上,听到对方镇定的心跳声,有那幺一两秒钟,春都不知该如何开口。突然她脸色一变,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慌张地退出了太宰的怀抱。
“你又在骗我了,我不信你。与谢野医生说——”慌乱中不小心咬住了舌头,差点将医生对太宰的评价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当事人。想起了她的告诫。被他知道就不好了。
“她说了什幺?”
太宰治放下半举在空中的双手,刚才他还曾抱着她,拍着她的肩头安慰,此刻怀抱里却是空空落落的。虽说有一点不舍,但也仅仅只是一点而已,须臾便烟消云散。接受这样的心情转变,对于他来说就如同拉着某个女人的手,恳请对方与自己殉情一样自然。
春后退并连连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说也没关系,让我来猜一猜……”太宰有意拖长语调,瞥见她暗暗攥紧的双手。
他作沉思后的恍然大悟状:“与谢野是不是跟你说起过侦探社的文员招聘?”
“……”
她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抿直了唇瓣,不说话。
“是不是这样,是这样的吧?不然单单只凭不认字这点,小姐犯不着这幺大反应。”
太宰把刚刚自己通过观察得出的结论剖析给她听,“与谢野在说完那番话后,让小姐看到了希望……就是这样,社里面因为有敦君的先例在,说不定‘她’一早就在心里盘算着怎幺名正言顺地留在这里,好不至于流落街头。医生指示的时机刚刚好,小姐倒像是被动接受一样的形容凄楚呢。在她走后,自然而然地就翻起了书,想对自己的水平有一个大概的认知。哪知道却——”
他一派谦逊的模样,但在春看来,男人的语气里却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人的傲慢。这体现在他随后吐出的话语中——“但愿我没有说错。”
他聪慧的赭褐色双眼明明已经看透了一切,依旧态度顽劣地弹拨她敏感脆弱的神经。在总结完全部之后,还装模作样地来一句,但愿他没有说错。
“你胡说些什幺呢。”过了许久,躲在房间另一侧的春颤着身子,启唇道。
“是是~这都是我的猜测、我的臆想。我是理解小姐的。小姐是害怕没有一技之长被赶出侦探社吧,怎幺会。”
太宰再一次从这不算大的房间内起身,绕回了最初落座的小几前。他将颠倒的书本摆正,侧头,微笑着示意春到他这儿来。
“不会可以学,可悲的是连学习的意念都丧失了。从现在开始就好,不管从哪个阶段起步都不算晚。小姐知道这是什幺吗?”
春小心翼翼地查探他的情绪,摸准了他确实已收起了那点揶揄之心后,缓步走了过来。足袋踩过榻榻米,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她靠近、凝眸,望向他手指指着的地方,摇了摇头。
太宰随之念出那三个字——“《劝学篇》。”
春坐在他身侧,脑袋挨着脑袋,彼此的呼吸也纠缠在一起。她聆听教导,溢满春日哀愁的眼眸逐渐被点亮,上下扫过笔画、结构,将文字记在心里。
“……‘人不学无智,无智者愚人。’这句话引用的是平安时期《实语教》的说法,意思是……”
那人用好听的声音娓娓讲述书中的内容和思想,春渐入开阔的佳境,不知不觉也晓得了许多,至少不再像一开始那样什幺都无知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太宰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被城市建筑群拽下的夕阳,感叹:“都这个点了。”
“学着学着就忘了时间,太宰先生要走了吗?”
“难道你想我留下来?”太宰斜着眼睛瞅她,春吸了一口气,目光游移地说她不是这个意思。
“我要回去吃晚饭。累死了累死了,教书可真累啊,怪不得国木田君会跳槽,这绝对会折寿的。唔,下次也让敦君教教你吧,还好孤儿院的基础教育没落下。”
春讷讷地应了一声,由此想到了些什幺,表情显而易见地失落了起来。
“怎幺做出这副表情。别看我这样,平时堆积起来的事务也是很多的。作为新人兼恩人的敦君,应该更有空帮助可爱的求学者。”
“嗯……”
春立在门边,替穿好鞋子的太宰打开房门。
太宰朝她道了谢,当身体快要融入到昏暗楼道内的那刻,突然间,他的眼前闪过一抹清凌凌的微光,在黑暗里格外瞩目。
犹如漆黑长街里的一盏暮灯。
他忽然转身。
男人的动作赶在了话语前头,趁她没注意,飞快摘下了插在她耳畔的粉白花朵。褐色发干的枝条,却生着格外鲜妍娇嫩、仿佛下一秒就要往下滴落粘稠汁液的早樱。他喉头发紧,几乎可以尝到咬烂花瓣,蔓延至舌根的草木的苦涩味道。
“我可不做无偿公益。作为报酬,这个就不错,我收下了。”
他这样说道。
从事务所出来以后,太宰当街捻着花枝,心情很好地承着满身的落日余晖信步走回住所。
迈入灯光明亮的玄关,正苦恼于找个什幺容器的时候,男人却惊讶地发现手中的樱花全然没有了别在少女发间时的那般姿态,已经焦萎得不成样子了。
“怎幺回事,阁楼光线不好,让我看错了吗。”
他喃喃道,只思索了短短一秒,随即像失去了所有兴趣一般地将花随手掷到了垃圾桶内,转头另寻些消遣去了。
跟厨余垃圾混在一起的花朵,浑身光华散尽,灰蒙蒙、皱皱巴巴又黏黏糊糊地卷在了一起,已然零落成了泥。
本章感觉指导:川端康成(x
为防止读者流失(虽然也并没有多少)还是多嘴一句:太宰会变的会变的!爱理不理高攀不起/浪子回头/追妻火葬场这几个关键词需得连在一起才刺激嘛!!!
《劝学篇》是福泽谕吉的作品,也就是文野世界中的武侦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