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隽回府时候,初二在她屋外困得打瞌睡,和赵征有几分相似的眼眸里尽是困倦疲乏。
看见宋隽回来,那双眼里擦亮了一点星光,丢开手里打发时间的话本,欢天喜地迎上来。
可惜宋大人一颗心冷硬如磐石,对谁都一样,偏身躲过:“进屋里来,替我磨墨。”
初二被她冷待,原本怅然,听见这声吩咐,又喜笑颜开:“是。”
宋隽心里辗转过千百个念头,吩咐过初二后便没再说话,没拿镇纸,按着张信纸匆匆列了那避子汤的几味药材,叫了管家来:“照着这方子给我抓一帖药,哦,把他带出去。”她指的是初二。
初二嘴一撇,要抱怨,管家眼疾手快,一手捏着纸,一手抓着他,毫不留情把人拉了出去。
宋隽搬过这些天积压的公务,分门别类罗列好,将就着初二磨剩下的那点子墨勾画了几本的工夫,管家捧了药过来。
“大人。”
他跟了宋隽许多年,晓得宋隽性子,没多话,放下药就要走,宋隽叫住他:“前些时候,我病着那阵子,赵大人…来看过我没有?”
管家摇头:“那几天赵大人也病着。”
意思明了又含蓄,人家赵大人那些天也娇弱不能自理,哪有闲心思来管你。
宋隽一双眼秀致,眼眸原本透亮,映着日光很明朗,此刻却渐渐虚浮了,恍恍惚惚盯着一处,无知无觉地把那药喝了。
一碗药囫囵咽下,她才有了些反应。
——她记得的方子,是没被赵征调整过的,苦得舌尖都发麻,一时间什幺滋味儿都尝不出来了,她问:“那,初一呢?”
“初一姑娘原本照例来送药,听闻您病了,担忧药性相冲,便暂时没再来。”
宋隽揉着眉心。
“给初一通个信,就说……”
她仰着头,扯出个笑:“就说我病好了,能继续喝那药了,劳烦她有空再给我送来。”
管家露出个了然的神色。
宋隽耳根有点烫,摆一摆手。
管家退着身子要出去,临到门前,一个随侍进来通传:“鸿胪寺卿霍大人来了。”
“请去正院书房——他来做什幺?”
宋隽搁下手里头的笔,顺手把东西收拾了,接过管家帮她摘下的大氅:“把我院子守好,别放闲人进来。”
鸿胪寺司外邦事务,和宋隽平日里的职务半点不搭边。
细细点来,也就她那位战场上真刀真枪干过架的老朋友萧峣要来这事儿,和她大略沾点儿边了。
她所料不差,霍大人看见她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殿帅身体如何了?”
宋隽脸上的笑客套:“多谢霍大人关心,还行,活蹦乱跳的了——不知是有什幺事情?”
“前些时日便想来找您,可惜您病着,不便打扰——殿帅可听说来合黎的新王爷?”霍大人早习惯她平日风格,开门见山,痛痛快快把话说了:“他将于二月初入京,向陛下请旨,希望殿帅您能做他接见使。”
“我?”
所谓接见使,乃国朝特设,为这些外邦使臣准备的,一般都是鸿胪寺里面一些熟悉外邦风土人情的文臣担任,以免他们水土不服,闹出什幺毛病来。
这不算什幺紧要官职,官阶也不高,然而需要的知识丰富,怎幺看也不是宋隽做得来的。
她挑着眉,似笑非笑:“陛下叫你来找我的?”
“是,陛下说,合黎王远道而来一次,也不容易,既然点了殿帅名……”
宋隽没等他说完,就点了头:“行,你找个熟悉合黎风情的,写个册子给我,我事多走不开,就不去听着一句句说了。”
霍大人本来以为要大费一番周折,毕竟这显见儿是陛下恼着殿帅,刻意折腾她,唯恐殿帅的火气撒自己身上,不承望她居然这幺轻易就点了头。
霍大人大受感动,原本含在眼里战战兢兢的泪差点儿滚落成热泪两行,恨不得攥着宋隽的手褒奖一番她这宠辱不惊的态度。
宋隽则揉着两鬓。
——本来以为好歹能长大一点儿,还是这幺个狗脾气,但凡还能有个皇子皇孙,她就……
这思想有点危险,她急急忙忙刹住了,咳一声:“霍大人还有旁的事情幺”
霍大人见好就收:“不打扰殿帅歇息了,臣下告退。”
宋隽站起来,送了送他,回来时候,继续忙活她那些公务。
她存了心要历练下头的人,从此做个清闲的甩手掌柜,于是分门别类,只挑了不得不她自己做的,剩下的打发管家送去给对应的职事官处理去了。
忙完这些时候,天色半黑。
她站在廊下,长风扑面,身后的披风卷起,宋隽擡手压住领口,叹一口气,就见远处遥遥一盏灯火,夜半来客,不知是谁,那盏灯火仿佛一点星火,把她心里一点期待簇簇点亮。
可惜那一点火星转瞬即逝。
——来的是初一,她挎着食盒,缓步进来。
宋隽看见,就想起那日江子熙府里,拿捏在赵征手中,后来马车上被不小心踢翻的那一个。
“见过殿帅。”
宋隽擡手示意她起来,小腹忽地一疼,凉飕飕的。她擡手护住——那避子汤药性寒凉,她大约是月事临近,刚刚又吹了那幺久的风,因此起了点反应。
她缓一下,脸色发白地冲着初一笑:“风吹得久了,有些受凉,进来坐。是我不好,没想到这幺晚,他还叫你过来。”
初一抿着唇笑,想起赵征听见消息时候淡淡吩咐她的样子:“那就去熬药罢,此刻还早,熬好后给她送过去,不会撞上宵禁。”
“药这样的东西,等闲拖不得的。”
初一递了药来:“大人体质稳健,但那避子汤总是要少喝。”
宋隽晓得适才那话没把她敷衍过去,没多争执:“这次喝了从前的方子罢了,别告诉你家大人。”
初一想到些什幺,慢慢暗示她:“我家大人近来有些忙,想来我不说,他不会细问的。”
“他忙些什幺?”
宋隽闻言揉一揉眉心,听初一道:“二老爷回京过年,想给我家大人说门亲事,大人病好后忙着推拒呢。”
宋隽接药的手顿了一下,语气平常,语速却不经意慢下来,好好一句话生生卡了几次壳,脸上的笑都快撑不住了:“说亲…事?他也到年纪了,能有个长辈…记挂着他,也…不错。”
初一瞥她神色,抿着唇:“原本二夫人相中了个姑娘,要安排大人见了的。元宵那晚,堂少爷回来,说大人和一个姑娘结伴赏灯,还替那姑娘带面具来着,只怕早有了心上人,一时半会不肯说罢了,二夫人和二老爷到底不是我家大人的亲生父母,我家大人不说,便也没问。”
——怪不得那日忽然那样亲昵。
原来不是怕让丑媳妇见公婆,是拿她做筏子,不动声色推拒叔父婶娘给安排的婚事呢。
宋隽点头,要喝那药,想着赵征,又觉得头痛:“你们家大人,近来是不是生我气了?”
初一欲言又止看着她,半晌,慢吞吞道:“我家大人不许我说。”
宋隽:…懂了。
她擡头闷了那碗药,舌尖猝不及防又苦过一遭,脸色都变了,上一碗药留下的麻劲儿还没退,又汹涌再来,苦得她舌头都发僵:“怎幺又这样苦了?”
初一愣了愣,闻那药碗:“好像是…我熬药时候,我家大人过来看了两眼,加了几味药材,我没看清加的是什幺,只记得大人说,是让人长记性的药……”
宋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