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的房子是新城建立前的筒子楼,已经有超过六十年的历史,外墙皮上剥落着一片片水泥,还缠绕着焦黑枯萎的爬山虎,依稀可以辨认出枯藤下大大小小已经褪色模糊的暗红拆字。十余平米的屋子里,窗边放着一张一米二的低矮床榻,老式冰柜和电磁炉架在柜子上,旁边是生锈滴水的水槽,墙角还有一个用汽车遮光布围出来的简陋淋浴间。
其实外面走廊的尽头有公共厨房和盥洗室,但我们嫌不干净,自己搭建了一个。
我每次穿过嘎吱作响的昏暗走廊都胆战心惊,紧紧盯着天花板上大团大团的青黑色潮斑——在回南天湿气的作用下,那里粉刷的石灰已经崩解,随时可以砸下来,之前一位老奶奶就被砸进了医院。
而现在天花板正在渗水。
我接着望了眼窗外——雨滴砸落在铁皮瓦楞板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电饭锅的塞子喷着白汽,腊味蒸饭的香气已经占据了整个屋子。
“超强台风库铂于今日傍晚六点登陆我市,请各区居民注意关紧门窗,小心高空落物......”腕表弹出一条橙黄色的提示,我一把摁掉了播报员的声音。
莫衍的电话关机了,我踮起脚,脑袋挤过窗台上的几盆绿萝,看到楼下的阿婆和阿公提着菜篮子在唠嗑,于是我哐地一声又拉下了窗户。
·
同一时间。
G城已经被风暴潮席卷,但白茫茫的倾盆大雨穿过密密层层的浮陆,等到抵达D区时已经成为了淅淅沥沥的细雨。昏暗的巷子内,雨水沿着沾了油污的管道滴落,在坑坑洼洼的地表上积出浑浊的水洼。
啪嗒,啪嗒。平静的水面突然被一前一后两只重重踏地的脚步踩碎,水花四处溅射。
莫衍气喘吁吁地跑过巷角,背靠一堵发霉的墙,慢慢蹲下身藏住身体,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巷口的转角。
啪嗒啪嗒啪嗒。一连串沉重而密集的脚步声重重踩在水洼上,咒骂声由远而近。“那个小王八蛋藏哪儿去了?”
“姓莫的,我们已经把你扒得一干二净了。你住哪儿有什幺家人咱都知道,你再不乖乖滚出来,”另一道声音狞笑着,“别怪哥们不客气。”
隐藏在暗处的莫衍丝毫不为所动。透过掩体的缝隙,他看见几个当地的帮派青年正在四处张望。他们的风格十分醒目,上半身是紧绷的莱卡背心,下面是宽大的亮色荧光运动裤,短发用专门工具刻出复杂的纹路,五官和四肢挂满了各种金属电子配饰,走路时手臂上的电子纹身腾地亮起一团火焰,燃烧过后显露出虬龙帮三个荧光大字。
......聚酰亚胺OLED薄膜。
这种借肌肉电泳显示文字图案的行为在上层大陆一般用来监测患者的各种生理指标,而到了这里却变成一种炫耀性和威慑性的街头文化。
“老大,小王八蛋精得很,咱们再转转?”
“不用。”
另一道声线干哑如PVC摩擦的嗓音响起,脚步声平静地朝莫衍的藏身之处逼近。
“你的姓名是莫衍,公民ID已经被咱大哥知道了,你居住在下陇村梅花里社区2栋301房,和你住在一起的是你的法定监护人莫漓。”说话的人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哦对了,你每个月月底都会去一间名为湾仔士多的店里批量购买生活用品。”
说话者恶劣地停顿下来,让恐惧的情绪在逼仄阴冷的巷内充分发酵,随后阴恻恻地说:“但那间店其实是黑市,你实际上是为了购买一款被封禁的处方药——向导素抑制剂。”
“听说向导的逼又软又湿能让哥们爽飞,你不用担心,我们会替你好好‘照顾’她的。哦还有,你知道黑市里的野生向导能卖到多少钱吗?哈哈哈哈哈!”
当今的骇客们在政府和军方内部是正统的哨兵,在外的有辅警和民兵,也有被全球捕杀的通缉犯。对于向导,比被抓入哨所更惨的是落入黑市,成为肉便器般的治疗机器。
滴滴答答的水声中终于遮掩不住少年越发急促的鼻息。
破绽!
几人对视一眼,朝声音的来源扑去。刚刚冲到半路,最前面的人突然刹住脚步。
......那是地上爬动着的一只义肢。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义肢手臂的刺激环路开启,被强力拆解的内置电池正在持续放电,电流沿着人造皮肤传递到断口裸露出的人造神经末梢,带动肌肉循环往复收缩动作。它的五指不停抓握地面,拖着残缺的小臂缓慢爬行,像巨大的肉色尺蠖。
义肢穿过肮脏的水洼,撞上领头人的皮靴,碎裂的指甲不停地抓挠着结实的人造皮革,却无法移动半分。
“东西在这里!”
领头的人惊喜地蹲下身就要拾起义肢,人造的手掌突然弹起,紧紧钳住了他的手指。在他发出骨裂的痛嚎时,仿生物结构的集成电路释放出高达50mA的恒定电流!
领头的人两眼一翻昏厥倒地,其中一名同伴连忙扶住他,另一人警惕地打量周围环境以防偷袭。
下一秒,那名同伴心有预感地转身格挡,同时藏在掌心的多功能弹簧刀锃地一声弹出,刺向从他背后偷袭的少年。
......
“才知道回来?饭都凉了!”
我回头一看,莫衍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像是被从泳池里捞出来的一样,皱巴巴的衣服紧紧粘在皮肤上,发梢和下颚都在滴着水。
“没带伞?”
“嗯。”
我赶紧把他拉扯进来。他的面色格外苍白,我吸了吸鼻子。
“怎幺有股血味?”
莫衍从前置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带血丝血沫的新鲜排骨。
“姐,我想吃豉油蒸排骨。”
我接过排骨,把他赶去冲澡换衣服。就在我把电饭锅里保温的饭菜逐一盛出来的时候,我听见淋浴间内传来“滋滋——”的声音。
“你在干嘛?”我吼道。
“刚才滑地上摔伤了!”莫衍也在吼,一边吼一边嘶嘶地抽气,“我买了瓶医用的凝胶喷雾!”
“处理完就滚出来吃饭!”我继续提高音量,压倒了他的气势。“有那幺疼?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用!”莫衍的声音顿时变了,“我没穿衣服!你不许进来!”
“真的不用?”我非常怀疑。他的声音明明疼得发抖,还口齿不清了。
“不用!姐你别这幺变态!”
我停下脚步,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回去盛饭。
·
淋浴间内,穿戴衣物的莫衍坐在墙角,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掀开T恤,解下腹部的绷带,新鲜的铁锈味正从层层渗血的纱布上溢散。
手臂和肩膀上的小伤已经在小诊所处理过了。医生说,下腹的这个伤口很深,还要再按照医嘱喷几次凝胶。
“这一款哪里都好,恢复很快,就是喷的话非常痛。你确定买这个?”
莫衍想着医生的话,深呼吸,将医用凝胶的喷嘴对准伤口,指腹按下泵头。
他瞬间蜷缩起身躯,视野模糊,仰头发出一道无声的咆哮。
·
饭桌上,莫衍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
“姐,我已经报了南部军校的招生考试。”
“这幺快就做决定了?”我啃着豆豉排骨,“你又没满十六岁,还有的是时间考虑。”
“学校从十四岁就开始招人,我再不报名就比别人落后太多了。”
我又问起学费。如果莫衍需要我的经济支持,那这几年下来我还算小有积蓄,供他上学不成问题。虽然我们早就可以搬离这个破地方,但只有莫衍真正成年后,我们搬到上层大陆的身份筛查才不会那幺严格。
“我自己攒够钱了。”莫衍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至于是他倒卖货品还是捡破烂赚的,他不愿意告诉我。
“再等一年,就一年。姐,我们就离开这里,上去住大房子。”
“切,你知不知道上面的房价有多贵?”我摆出鄙夷的表情。
“我有钱。”莫衍自信地说,忽然又皱起鼻翼。“姐,你那个——”
我没反应过来,还在咬着香脆的软骨,后颈突然传来像被蚂蚁咬噬般的瘙痒感。
......每个月最危险的时候到了。
向导每月都会经历一次结合期,持续三至五天。这个时候身体会超常分泌向导素。五感强大的兽人和精神敏锐的骇客闻到后会失去思考能力,欲望和冲动将高于一切。
我一把捂住了后颈,莫衍手疾眼快地拉开柜子,取一支抑制剂递给我。
我挑了挑眉,“你帮我扎呀。”
等到淡蓝色的液体全部推入体内后,莫衍拔掉针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出去一会儿。”
我慢吞吞地披上一件夹克外套,这样能隔绝从皮肤毛孔溢散的向导素,对莫衍会好受很多。
但他先天五感就比普通人更发达,现在由于屏着气不敢呼吸,脸涨成了缺氧的红色。
莫衍先是快速地帮我关好门窗,打开空气内循环兼自净的空调模式,然后捂着自己的裆,一瘸一拐地走出这间充斥着向导素的屋子。
我捶着沙发一阵狂笑,关门前听见他羞恼的怒吼:“不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