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面几级阶梯的中段忽然传来几声惊呼,接着前面原本正在向上走的一小撮人开始拼命往反方向挤。
“有人摔倒啦!“
“别再往上走啦,等一等,当心踩着人!!“
这几声惊呼引起了小范围的惊慌,听到呼叫的人纷纷停下了脚步。可后面一无所知的人却还在不断催促着往前走,方宁就这样被硬生生夹在了中间,颠来倒去。
方宁后面的人猛地往右边挤了一下,她跟着脚下一个不稳,向后仰倒。
她会跌倒吗?会撞到后面的人吗?会不会被一拥而上的人踩到骨折?
今天真不该任性来这里的,万一出点什幺事,之后的考试要怎幺办?
明明只是一瞬间,却好像是拉长的慢镜头一般,方宁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种很坏的可能性。
她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方宁的后腰被人轻轻托了一把,阻止了她的下坠。待稍微站稳之后,那人便拉着她的手,一路精准地循着空隙向人群的外围钻去。
一直到人潮稀疏下来,她才看清那个人灰色的背影,他被拥挤在数道高饱和度的彩色光流和光斑之间,却好似游离于一切之外一般清冷而明澈。
方宁几乎以为自己正置身于一场梦境中,周遭的风景都变得模糊不清,外滩无边的繁盛与喧嚣也被按下了暂停键。
但是,这怎幺可能呢?
这怎幺可能呢?
她低声呢喃道:“哥哥……”
声音那样小,几乎未离开唇边便已湮没,可方继亭却似有所感地回过头来。
她的呼唤早已沿着血脉、顺着彼此交握的指尖传递过来,流经他的骨骼,又虔诚而卑怯地吻上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道紫色的光束升上天空,在到达制高点时“啪”的一声碎裂成千万颗小火星向四周散开,臻于一个个完美的圆后,便拖着长长的尾巴急速下坠。
然而这只是序幕。
紧接着,更多绿色、金色、橙色、赤色的光束接连升空,毕剥声不绝于耳,各色光点交织在一起,像一个个轻颤着的小铃铛,也像蒲公英的小伞。
这些光点在无限循环的分离与聚合中逐渐铺满天幕,覆满钟楼,生生不息。
这一年的烟花秀,终究还是如期而至,不负久待。
方继亭却无心观赏。
他只仓促地擡头看了看,有了一秒钟的失神。远处的人流有向这边涌来的趋势,他便又回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带着方宁跑向人潮更稀疏,也更安全的地方。
这样的奔逃本是仓皇而狼狈的,可堪比拟一场乱世中的颠沛流离。可鞋底一下一下踏着坚实地面的触感却让方宁的灵魂安稳而妥帖地栖居,心脏的跳动也终于得以放肆地与那人同频,再不会被怪罪,也不需要找任何借口。
衣摆翻飞,发丝凌乱,漫天的烟花和人间的法则都被抛在了身后。
在这短短百余步的时间里,方宁想到两个人的帕累托最优,想到题目中的无人小岛,想到亚当与夏娃,还有生命之初的无序与蒙昧。
哥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这个世界的尽头好不好?
可这个世界是没有尽头的,只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循环。
经过情人墙,踏出广场大门,一直跑到某个只有零星几位游客的码头处,方继亭才停下了脚步。
江岸边泊着几艘小型游船,有着狭窄的船身和低矮的棚,用铁链拴在一个个矮墩墩的圆润石桩上,有种稚拙的可爱。
跑了这幺一会儿,加上情绪紧张,方继亭也有些气喘。他站在枝桠的阴影里低头看着方宁,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就连声音也有几分不自然的干涩。
“你知道就在那个广场,就在那个观景台处,八年前发生过什幺吗?”
哥哥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方宁甚至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
见她沉默不语,方继亭深吸一口气,勉力压抑住愤怒、恐惧、无措等这些负面的,发泄性质的情绪。
“就在那里,就在那个阶梯处,2014年的12月31号发生过一场举国震惊的踩踏事件,有几十人在这次事故中失去生命。这样的前车之鉴还不够你引以为戒吗?你到底是为什幺非要在跨年这一天往这边跑?”
“我……我不知道。”方宁小心翼翼地觑了他一眼,“对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
方继亭一愣,脑中的齿轮飞速旋转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方宁不是在说谎,她是真的有可能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
毕竟2014年的时候,他在读高中,为了积累议论文写作素材,老师总会提醒大家要关注社会事件。这次踩踏事故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也一次次地出现在范文中,记忆早就被反复强化过了。可方宁那时候还在读小学,她又不怎幺喜欢看新闻,自然不会留下多深的印象。
这一点,他早该想明白的。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却还以身犯险。
是他太慌乱了,竟然慌乱到短暂失去了理智。
于是,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斥责的话只得匆匆吞了回去。方继亭注视了他许久,眉眼间的威严与锋利冰消雪融,只残留下一点疲惫与无奈的痕迹。
“那这次你记住了。以后各大节假日也不要再往外滩挤,不仅仅是跨年。”
方宁连连点头道歉,并保证再也不会了。
可她心中却闪过一个不可说的念头。
哥哥,我确实是不知道八年前这件事的。
可你明明知道,为什幺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