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满天星,月亮藏了影踪,云层里不探头。
欢爱之后,宋隽被赵大人伺候着洗了澡,她原本在他臂弯里困倦,沐浴过后却又睡不着,于是坐在廊下看星星。
赵征陪她,看晚风吹过长廊,皱着眉给她披上又一重外套。
他踢了个火盆在她脚边,拎着火箸拨银炭,听这人没心没肺地笑:“赵大人,你是想热死我幺?”
赵大人不理她,捏了芋头煨在火盆里,一股子暖香幽幽发甜。
“你适才是不是问我,我家老爷子来着。”
听她忽然提起这一茬,赵征望她一眼,搬了靠椅坐她身边:“不想说就别说了。”
宋隽语气轻慢:“我恨不恨他,就跟他疼不疼我这事情一样,得看岁数大小。”
“我十岁之前,只觉得他是这世间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立在那里,这天地都能扛在肩头。”
宋隽语气轻飘飘的:“至于他,我父母还在的时候,他是疼着我的,家里只我一个女孩,但凡无战事,总要在家陪我,带我去看马戏,或是东西市里闲逛的。”
“后来我十岁,他战胜归来,是带着我父母遗骸一起回来的。”
她说的平淡,仿佛早不在乎了,赵征却还是擡手,轻轻在她肩头拍一拍。
“从此我们家就变了世道。”
宋隽笑起来:“我在家里人人喊打——老爷子嘱咐过,见我闲着,若有些功夫在身的,便能随意拉着我过招,无所谓下不下死手,真能把我打死那就重重有赏。他自己更狠些,拎着刀扛着剑地追着我跑,每次把我打个半死不活,若掉泪了便继续打个半活不死。”
她合着眼,想起十岁的时候,老头子难得闲了半年岁月,府里头住着,每天就是追着她揍,揍哭了就训:“你掉眼泪给谁看,指望谁哄你?你爹娘兄长都不在了,你指望谁来护着你?!”
赵征望她,在她肩上慢慢拍着。
宋隽笑:“你哄孩子呢?”
她语气嫌弃,却不自觉往他那一侧略歪了歪身子,仿佛寻了个支点,暂且要依靠安歇片刻一样。
“后来,他力排众议,把我送进军营,世人都说我得了宋家的势,才扶摇至此。其实在一开始,我也是在最底子混迹的。每每冲锋陷阵都被扔最前头,老头子每每打完仗,便尸山血海里去挖我。我十四岁第一次上战场,一直到十七岁回京,也算是身经百战。”
“十四岁那年也是我第一次杀的人,那时候我还在长个儿,堪堪到那人胸口,一刀挥过去泼了我自己半身血,也就热了一下子,很快就凉透了。”
宋隽埋在厚重被褥下头的手溜出来,想透个气,吹吹风,被赵征扣住。
她语调轻缓,说话的语气漫不经心:“我为此吐了三天三夜,吃什幺吐什幺,吱哇乱叫了两个晚上,说我不在军营里头混了,说我要回家。我家老爷子二话不说,抽了我一顿,饿了我两天,到最后塞我一碗飘着两点油星儿的清汤面,菜叶子都不给烫一片儿。”
赵征捏着她手指,上头生着厚薄不均的茧子,比寻常姑娘家粗糙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那里头藏着她过往十二年的痕迹,是她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荣光。
“我家老爷子那时候语重心长跟我说,丫头啊,你哪儿还有家,咱们家就只剩下咱们俩人了,若我不再扛下去,守住这寸土河山,那更多人也都跟我一样,没家了。”
她一双眼弧线秀长,扬起时候眼尾带笑,被赵征扣在掌心的手伸出根手指晃了晃:“我那时候觉得,他就是瞎扯。”
她张了张嘴,眼偷瞥赵征,仿佛是要骂一句脏话,觑见这人温润文雅的神色,把那话咽了回去。
赵征眼皮薄溜,垂着看她,瘦长的手指穿插在她指间,慢条斯理挠她掌心。
她另一只手的手指叩在腿上,眯着眼笑:“十七岁那年,终于是天下太平了,南蛮北夷都打退了,我以为我从此可以丢下这重担子去逍遥了,又被老头子叫回了京,又扔一个小皇帝给我。”
她眺望着远方。
“我们全家,就为了他当年欠太祖皇帝的那一块饼子,一个个死得前赴后继,最后连他都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了。”
她摇头,笑得逐渐寡淡下来。
为什幺一块柄就能叫她祖父奔命四十年,对着上下三代帝王忠心耿耿。
她不明白吗?她真的不明白吗?
宋隽的目光悠悠远远,望着星子下的这一片太平安宁,天下为己任,治国安邦平天下,士为知己死,多少道理她都懂都明白,她也确实做得很好。
可老爷子遇见了他的知己,上位的帝王却只是个……
是个弟弟。
宋隽哂一声:“我家老头子志向高远,一心为国。我这辈子从没有过那样的志向,或者说我还没来得及立下那样的志向,找到我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就已经被他推上这条忠君爱国的路来了。”
她偏过头:“赵大人,我说了这幺多,跟我聊一聊你父母罢。”
如此星辰如此月,她忽然絮叨这幺多,不只是为了适才欢爱时候,赵征随口一问,还因为看着这光景,忽然想到那一遭赵征病倒,她来探望时候,听人说赵征病倒,是因为父亲留下的最后几副墨宝被毁。
她的那些子过去被他摸索得清晰,可他的呢?
他过往经历的那些,她一无所知,两眼一抹黑地跟他四目相对,亏得很。
“我父母?”
赵征躺她身边,擡着眼看星子:“我小时候不是很聪明,或者说家里旁的孩子,幼时过于出挑,年纪轻轻就晓得自己捧着书朗朗背诵,我却总被母亲惯着,玩得像泥猴,每每家宴,被家里长辈拎着训斥。”
“我父亲于是拎着板子要来教我背书,他早些年文采很出众,哪怕不是世家子弟,大约也能考个探花郎回来。”
赵征指一指自己脸:“你只看着我,想我父亲生得什幺模样就好了。”
宋隽盯着他看了半晌,由衷赞:“你这相貌,的确当得起探花郎。”
赵征笑一声,勾她后颈,亲她眉骨:“好眼力。”
他语气慢悠悠:“我父亲在书房教我背书,窗外临着湖,蛙声聒噪,我父亲教我两句书,自己先探头往外看,我也跟着往外看,最后我们两个都混迹成泥猴儿,我母亲担心我父亲恼了打我手板,借着送茶点的借口来看我,见我们两个的模样,气得作势要拿茶盘砸我父亲,一边砸,一边训斥他,‘我便知道你肯定会把儿子带坏’。”
宋隽跟着笑出来。
赵征说:“结果我们捉的青蛙跳了出来,我母亲什幺都不怕,就怕这些黏黏糊糊的东西,差点吓得哭出来,又怕在我面前哭丢人,最后还是父亲哄着她,然后两个人扭过头来,一起训我调皮。”
“后来我略大了两岁,也就懂点事儿,学得用起心来,我父母对我没什幺期待,只想我能平平安安长大,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没什幺烦心事就是最好的。他们见我学得卖力,便每天八百遍问候我,送茶送点心,踏青放风筝。最后被族长训斥过,才知道原来我是真的想学,不是想在亲戚里面给他们长脸,故意逼着自己学习的,也就放任我去读书了。”
再后来呢?
宋隽望着忽然沉默的赵征,他嘴角笑意被风吹出一重料峭的寒。
“再后来,他们死在了叛军手里,也就没有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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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父母都去世所以没法见家长的两个人交代交代家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