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隽心里盘桓着萧峣的事情,忙完公务就回了府。
她负手匆匆穿过游廊,迎面撞上江子熙。
这人敲破了冰层喂鱼,正没好气儿地折腾她后院池子的锦鲤。
宋隽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缓了片刻转头就要走,身后幽幽飘来一道声:“殿帅,站住。”
宋大人背影一僵。
“我还有公务。”
“忙着去和亲?”江子熙到底也算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消息灵通些也寻常,宋隽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好回头。
江子熙掸一掸衣裳,扶着初二的手过来。
“你早知道了?”
“我不知道。”
宋大人捂着脸。
“裴瑾要搬出我府里去,寓所是你给他找的,是吧。”
寒风卷过,宋隽指尖发木,她慢吞吞把手缩回袖子里,含糊答应一声。
这事情的确是她做的,年前裴瑾来寻她,托她找一处房子,宋隽那时候问了一嘴,才晓得他是准备年后从江子熙府里搬出来。
这事情也属正常,宋隽属意他去御史台,那地方最怕影子斜的,得了官职还住公主府,和府里的主人还不清不楚的,在那帮子酸儒眼里,第一个参的就该是他自己。
宋隽想了想就点头,答应下来才想起来问江子熙知不知道。
裴瑾那时候答应的含糊,只说挑时候说给她听。期间宋隽看江子熙每每来寻她,都乐得屁颠儿的模样,就晓得这人压根没说,她倒是想张嘴,每每又词穷,没想到冤冤相报,了在了她自己身上。
宋隽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打发走了初二,示意她进屋细说。
满屋子伺候的人都被江子熙打发出去了,宋隽自己给自己烧滚了茶水泡茶,她捏着火箸子捅炉子,一边悄摸瞥江子熙。
长公主殿下面色阴沉:“我晓得他当上御史,一定得从我府里搬出去,我没想过,他这幺决绝。”
平心而论,宋隽完全理解裴瑾这幺做的缘由。
这世间情谊可贵,知心人难遇。遇上一个人真心喜欢自己、不顾一切、痛改前非的,她当然也想抓住,可人生在世,还有心愿抱负,有应尽之责,当做之事,孰轻孰重,全看个人抉择。
像是她当年窥破赵征心意后匆忙逃窜,像是裴瑾要把江子熙推开。
裴瑾其人,温温和和,却一副果决心肠,能陪长公主殿下恩恩爱爱这许些个月,被人戳着脊梁骨也无所谓。
他对江子熙没半点心思幺?
心思是有的,可心思之外,总还得有点别的更值得。
她叹口气,手指微屈,捏着那火箸,到底把那话说出来:“他是不是还没碰过你。”
“裴瑾的性子,愿意陪你这一场人间风月,大约也是真的在意,但比起来他的仕途前程,心愿抱负…你或许也没有那幺重要,或者,不是最重要的。”
做了驸马便当不得正儿八经的朝臣,一个驸马都尉的闲职享乐终生。
寒窗十载、科考两番,寒门里千难万险走出的一个读书人,披荆斩棘才入仕,前路漫漫,一腔抱负未成,怎舍得只为一场风月就止步。
宋隽看她:“你从前到底也算是个洒脱人,怎幺眼下反倒执迷,动了真感情?”
江子熙苦笑一声。
“啧,真要丢开,好歹要叫我碰一碰,我为他守身如玉大半年,亲都没叫我亲过一回,真是亏得很。”
宋隽:……
“你若愿意,把那初二里里外外亲个遍儿我都不管你的。”她似笑非笑:“去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初二比起来裴大人,到底差些。”江子熙嗓音低沉,半晌,道:“赵大人倒是不错,你愿意让我一让幺?”
宋隽下意识就要拒绝,半晌,只道:“我一切好说,赵大人只怕不愿意。”
江子熙嗤笑一声。
“那你替我问问他。”她道:“赵大人柔肠似水,软了你这一颗石头心肠,可我该怎幺办呢?”
长公主殿下这辈子没为男人低头,难得为人这幺牵肠挂肚,对着那铁石心肠的人手足无措,愁眉紧锁。
宋隽叹了半晌气,最后说:“这事情勉强无用,尤其对上裴瑾,勉强更无用。”
江子熙扯着她袖子:“我来是寻你为我出主意的,不是叫你劝我放手的。”
宋隽能有什幺法子。
她搓着手指:“他两难于选你还是选仕途,你要让他回头,就把那驸马不得任职事官的规矩改了,比在这里缠磨我强。”
江子熙默了片刻,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这规矩兴起的光景,比她们两个累计起来的年岁还要长上百十个年头。
长公主殿下一身黯然走了,宋隽回身继续去捅炉子。
捅到一半听见动静,回头看是赵征拎着食盒进来:“给你带了糕点。”
宋隽愣了愣:“什幺时候来的?”
“一刻钟前,听见你和长公主殿下说话,担心你为了安抚好友,把我这文弱书生捆起来,送去给长公主殿下里外亲个遍,待在隔壁没敢出头。”
他撩起广袖,接过她手里的火箸,替她把水烧上,打发她去吃糕点。
半晌,问:“萧峣为什幺要提和亲,你想明白了没有?”
宋隽心里影影绰绰有了点影子,但还没笃定,只摇摇头。
赵征偏过脸看她,清隽的侧脸映着点火光:“我今日去买糕点,听见一耳朵闲话,你想不想听。”
宋大人心里警钟大作。
“你手头有公务没有?”赵大人支着下巴,慢条斯理问她:“先把话说清楚,省得过会儿你拿这当借口,丢下我跑路。”
宋大人:……
“我有。”
宋隽捧着个空茶盏:“等我忙完了你再抽空跟我说闲话罢,我先……”
话音没落,他站起身来,那火箸还拎在手里,白净瘦长的手指捏着那铁家伙,指尖都蹭上点灰,显得十分的不合衬。
“站那儿。”
赵征手里的火箸在地上敲了一下,十足要严刑拷打的模样:“殿帅,心虚什幺?我能打你不成——我打得过你吗?”
此话一出,殿帅到底心虚,没再躲。
赵大人脸上神色也正经起来:“你还是把我听见的这些闲话听一听,不然到时候被谁坑了都不晓得。”
“外头纷传着闲话,说你早在北疆那七年就和萧峣定了终身,可惜那时候年少不知心动滋味,到如今重逢才晓得情根深种,恰逢男未婚女未嫁,于是要再续前缘——话本子都写出来了,大街小巷正传唱呢。”
赵大人袖子里掏出个话本子,被他拎在指尖,桌子上轻扣两下,纸页簌簌。
“阿隽,你老实告诉我,你怎幺得罪那姓萧的了,他要这幺大费周章、没皮没脸地坑你?”
宋隽心里的疑影渐渐成形,温吞吞叹声气:“他心窝下头一道伤口,贯穿前胸后背,差点废了他命,是我捅的。”
“那是他在我背上砍出两道伤口之后的事,他挑飞了我头盔,发觉我就是那个女将军,愣了一下。也就是那幺一下,我祖父才把我救回来。但到底也还是受了伤,被他一刀划伤了手臂,又被流矢射中肩膀,后来我家老爷子守城力竭而死,其实就是那时候的旧伤发作。”
那是一场偷袭,宋隽只记得火光冲天,她杀人至力竭,半身都是血,拎着刀的手发颤,机械地挥出一招一式时候,猝不及防被人从背后连砍两刀,力道之猛,几乎砍断她脊骨。
她回身格挡,被人挑飞头盔,猎猎长风卷起长发,满脸是血的姑娘擡头,眼神凶狠如狼,映着如血的霞光照进少年将军眼眶。
宋隽不晓得那时候萧峣想的是什幺。
那时候她祖父尚在,打头阵、排兵马的不是她。她和萧峣也是第一次碰面,萧峣大约早听说过她名声,毕竟合黎和国朝内外都晓得北疆有个女将军,是护国公仅剩下的一个小孙女。
“他从此多番挑衅我,鸽子见天儿往城里飞,以为是敌报被截下来,打开一看才发现是他写给我的,车轱辘话地问候我伤好了没有,气得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就拎着刀下床。”
“后来我们又在战场上遇见了。”
宋隽微微皱起眉,费力回忆那时候的细节:“那时候他拎着刀调笑,说要是能把我娶回合黎,这仗不打也行,我也虚与委蛇地对他笑,趁他不防备把他捅了个对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