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接待完香满后,仇愉兮用着午睡的借口在屋内看书,虽说这院子里的四五个仆人都已经是自己的心腹,但为了让自己能更好地扮演“仇愉兮”这个角色,她一向做事都会要求更完善些。
像往日,仇愉兮一般都要在用过午膳后歇上半个时辰,这段时间她会在屋内处理各处传来的消息,或者看看书,乐苒会去门外打理庭院。若是有人在这段时间内过来,门口的两个护院会提前给乐苒打手势,乐苒再敲门四下,三轻一重提示仇愉兮有人来,让仇愉兮好收拾东西去装睡。
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仇愉兮是香老太太嫡姐的孙女,仇愉兮的娘亲又是入赘于镇上的仇家,她是外姓子,在香家本就不受待见,再因着仇愉兮现在这张脸,一般也没人愿意来这偏僻的院子找她。
本想着今日也不会有什幺意外,仇愉兮估摸着午睡的时间差不多该结束了,刚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就看见乐苒从窗户那翻了进来。
“你出去了?”
仇愉兮有些讶异,在自家院子里,乐苒极少会没事跑来翻窗户,一般她做出这种行为就是有很要紧的急事再加上偷溜出去的心虚作祟。
“出去看了看……”乐苒避开仇愉兮的视线,摸摸脸憨笑了一声转移话题,“我刚刚去了下主院那边,小姐你猜我看见什幺了?”
仇愉兮想了想,皱了眉,转身去书柜中抽出好几本书,一一翻开把一些薄纸页撕下扔进水盆里。
“鹤轩之要过来了?”
“嗯嗯,他在往这边过来的路上了,大概一刻…哎跛子可能会走得慢一些,他又没让下人扶着,或许得要两刻钟就能到咱院子来。”
乐苒点着头,也不问仇愉兮是怎幺猜到的,反正只要她问,仇愉兮十有八九能猜对,乐苒只能一边感慨人与人的脑子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一边帮着仇愉兮清理痕迹。
“乐苒,之后人家过来了要好好称呼,不许去人面前喊跛子。”
仇愉兮面色严肃起来,虽然她知道乐苒没恶意,这丫头在军中待了几年混得有些野说话没个忌讳,但一旦喊别称上了口,容易在外人面前失言失礼。
“哎呀小姐别喊我全名啊,瘆得慌。”乐苒装作害怕地抖抖身子,收起了嬉皮笑脸,“我知道的,肯定不会在那个鹤轩之面前乱说话。”
见乐苒收敛了些,仇愉兮拍拍她脑袋转回话题问道:“他们有几个人过来?”
“两人,”乐苒想了想,手下撕书的动作精准迅速,没因思考耽误一分,“除了鹤轩之,还有一个他的贴身小仆,带的东西也不多,就一个书箱子和两个小包袱。哎说起来那鹤轩之自己都跛着,却还背着个大书箱,不知道是宝贝里头的东西还是心疼那个瘦瘦小小的小仆,反正看他一个少爷哥背着那幺重的东西一瘸一拐的走路,我挺不舒服的。”
在女尊男卑的望月国,一般女子主外男子主内,乡下到处是需要人力做苦活的且不说,城里那些娇生惯养的少爷们,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做过苦力活,也甚少有会自己背行李走的。更何况万寿堂还是北鹤城最有名的药铺,是三大家族之一鹤家的旁支产业,鹤轩之作为万寿堂的三少爷,自然更是娇宠着长大,想想就不可能吃过这种苦。
仇愉兮笑笑,“遭了香一楠的欺辱也不争不闹自己收拾东西过来,人家有骨气,不需要你心疼。”
“可男人家就该是养在屋里头宠着的嘛,哪能干重活,”乐苒皱皱眉随口回了一句,却也没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鹤轩之即将是小姐这个身份上的正夫,是她未来一段时间内的半个主子,她也不可能干涉小姐的事。
“哦对了小姐,”乐苒敲敲脑袋突然又想起来件重要事,“我先前看见鹤轩之的时候,发现有个小仆鬼鬼祟祟的在他后面跟着,看穿着打扮像是香一楠那院子里的人。”
仇愉兮动作一顿,而后松了眉头叹口气,把处理干净的书本塞回柜里,转身去衣柜面前挑了身洗得发白的素净衣裳。
“小苒来帮我换身衣服,那麻烦丫头估计之后也会跟过来,还是得先做些准备,别招了她的眼半天送不走那尊大神。”
“我就知道她肯定又要来捣乱!”乐苒呲呲牙上前去帮忙,“一个两个的,怎幺都要今天过来啊,才给小姐你捂暖的手——”
仇愉兮揉揉手腕,想起昨日看见的那些消息,“一会儿不用灌冰袋,鹤轩之懂医,这点小障眼法容易穿帮。”
乐苒本还想问不用冰袋子哪要怎幺办,但看着仇愉兮冷静的模样,又觉得自家主子肯定心里已经有法子了,便也没再多问。
“都听小姐的。”
鹤轩之到时特意停在了院门外不远处,让贴身小仆先去知会护院。
护院跑来告诉乐苒鹤少爷来了的时候,乐苒和仇愉兮摆出一副刚知道这回事的惊讶模样,慌忙收拾了下屋子才出门去迎接。
瞧见院门不远处站得板直端正的清朗男子,仇愉兮似羞涩般的抓住了乐苒的手,脸上浮起抹绯红停下了脚步。
乐苒跟着自家小姐的视线看了看“未来的主夫爷”,低声在仇愉兮耳边说了几句话,这位蒙着面纱的堂小姐才像是鼓起了勇气,小步小步地走到了鹤轩之面前。
鹤轩之身着一身简单大气的白绸长衫,衣摆绣着精致的碧玉竹纹,面容白净却不显秀气,反而有着北鹤城男子的硬朗,身形也不娇小,比缩肩塌背的仇愉兮还要高些,除去不太自然的左边小腿,单凭这外貌模样,就是北鹤城中数一数二的俊少爷。
仇愉兮悄悄打量着自己的“正夫”,脸上的绯色更深了,却也没忘自己前来是要做什幺的。
“鹤、鹤公子,你来了,那、那先去屋里休息吧…”
仇愉兮声音温温糯糯的,若不是这会儿正好周遭安静,鹤轩之可能都要听不清她说的话。
“是轩之唐突,叨扰了堂小…”鹤轩之低下头也回视自己的新妻主,犹豫了下,又改了称呼,“叨扰了妻主。”
听见这声亲昵的称呼,仇愉兮脸都要烧熟了,轻轻地“嗯”了声后似乎是烧糊了脑子站不住般,抓紧了乐苒的手腕,让她喊来护院帮鹤轩之提东西。
鹤轩之也没勉强,把自己的书箱递给了护院,而后便看着仇愉兮,似乎在等她说话。
然而仇愉兮垂着脑袋不敢看自己的夫,没能注意到鹤轩之欲言又止的表情,一旁候着的小仆看了看自家少爷,又看看自家新主母,热切地堆起笑着朝乐苒行了个礼走过去。
“乐苒姐好,我是少爷的仆人白竹,请问奴今晚该去哪间屋里住?”
乐苒愣了愣,下意识扭头看向仇愉兮,仇愉兮这时似乎才反应过来什幺,忙擡起脸来,有些踌躇地开口:“东厢房是空着的,我让乐苒一会儿去把那边收拾下……今晚、今晚鹤公子就住那边吧,那边也有自带的下人屋子……”
仇愉兮悄悄往鹤轩之瞟了一眼,与鹤轩之的视线撞了了正着,惊得仇愉兮又忙低下头开口解释着。
“阿奶给了我间铺子,等几日那边收拾干净了,我、我们搬过去再一块儿住……”
“好。”鹤轩之耐心听完了仇愉兮越来越弱的话语,点点头柔和了脸色回应,“轩之都听妻主吩咐。”
见鹤轩之应了,仇愉兮露出个浅浅的笑,而后领着人进了主屋先坐坐,道等乐苒把东厢房收拾好了再让人进去住。
似乎是想给两人留点空间,也可能是对这位娇弱名声在外的堂小姐很是放心,白竹进了屋后便向鹤轩之主动请求去帮乐苒的忙。
鹤轩之问了问仇愉兮,得了允也就同意了白竹。
望着白竹走出屋门,鹤轩之打量着旁边似是因为羞涩而低着头看不清脸的仇愉兮,见人不打算开口说话,也收回了视线,垂眼看向了自己的左腿,搭在椅子上的手渐渐地握紧了。
仇愉兮虽低着头,但她实则也在观察着鹤轩之,将鹤轩之握拳的动作收进了眼底,心底暗暗叹气。
望月国男子命贱,数百年前为了让穷苦人家的女人也能延续香火,当时的丞相向女帝提议了两个法令:一是,若家中清贫无法支付大量聘礼,一家中的女子姐妹可共娶一夫,这样就只用出一份聘礼,也能让这些女子都成家生子;第二条则提的是“让夫”,同族中的女子可自行商议,只要双方同意,有夫的女子可将夫“让”给同族姐妹,只不过让夫需夫妻双方都签字同意,而让夫书签了过后,被让夫的女子不用再多给一份聘礼,可以以较低代价娶到丈夫。
这两条法令异曲同工,都是为了让女子能娶夫成家延续香火,然而无论是共夫还是让夫,一般都只会出现在穷苦乡下。在繁华的九大城中,前者共夫还偶尔会有为追求情爱的女子们自愿共娶一夫,但后者却几乎不曾听闻,若是有哪家男儿遭妻主让给了其他女子,定会遭人耳舌,认为是这男子哪里做的不好才遭妻主厌弃,而接了这男子的新妻主也会连带着被认作无才无能。
仇愉兮虽住在香家偏院,但为了不让外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主院中的每个人她都有了解过。香一楠作为香家家主的三小姐、香老太太最小的孙女,在家中自是最受宠的,但或许也因着家里人都宠溺,香一楠养成了娇纵蛮横的性格,是个在外无恶不作的纨绔,没有哪家男儿愿意嫁给她。
就连香一楠与鹤轩之的亲事还是香老太太厚着脸皮去求来的。
不过最初香老太太看上的是鹤家主家大娘的儿子,但鹤大娘估计也不喜欢香一楠的这个性子,怕自己家的娇娇少爷郎嫁过来会遭香一楠欺负,便使了点手段,将这婚事给了鹤二娘。而早分家出去一手建起了万寿堂的鹤二娘也不是个好欺的,当即给自家大儿子许了个好人家嫁走,而后赔着笑脸,把侧室所出的三儿子送来了香家。
香老太太原本也不乐意,虽然她对自己三孙女的性格心知肚明,但怎幺说香一楠也是香家嫡系的小姐、是她最疼的宝贝,遭外人挑三拣四哪能高兴。但时间一久,眼看着香一楠都快满二十了都还是娶不到个良夫,香老太太也急得没了法,眼一闭便同意了这两人的婚事。
香老太太是好心为孙女,可娇蛮成性的香一楠却不领这个情,成婚第二天就跑去花楼与小倌厮混整日不回家也就算了,府中下人还几次看见鹤轩之在院中被香一楠提着棍子打。两人的婚事才成了不到三个月,就闹出了香一楠让夫这件事。
不过这鹤轩之倒也是个硬骨气的,每次被打都没有忍气吞声,他体力比不过,就在事后弄些法子让香一楠过得不爽快。虽然那些手段在仇愉兮看来都有刻意留情,既能稍微压一压香一楠的坏脾气,也不会丢了她的脸面。只可惜,香一楠脑子愚笨根本没看出来过。
仇愉兮停下惋惜的念头,认为不能任由鹤轩之沉浸在不好的情绪中,便收回暗中窥探的视线,偏头柔柔地咳了两声,惊醒陷入沉思的鹤轩之。
扭头看向有些瑟缩的仇愉兮,鹤轩之起身给人倒了杯茶,低声问道:“妻主有哪里不舒服吗?”
仇愉兮似乎有些不习惯与男子离得这幺近,小心地避开鹤轩之的手指接过茶,而后手指合拢捂着茶杯,朝鹤轩之柔柔地笑了笑,“让鹤公子担心了,我没事的。”
鹤轩之见仇愉兮面色很是苍白,迟疑着又开口:“轩之略懂医术…或许能给妻主看看?”
仇愉兮慢慢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惊奇鹤轩之会医术,又突然察觉到自己盯着人看了很久,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鹤公子过来都还没好好休息,我只是在外头坐久了有些凉,无碍的。”
见仇愉兮拒绝,鹤轩之应了声也就没再说什幺,继续端正地坐回了椅子上。
然而仇愉兮还未捂暖双手,还没等乐苒他们收拾好屋子,她的这间小院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哟!鹤跛子怎幺跑的那幺快,就那幺稀罕仇愉兮那个丑鬼吗!”
听见院子外毫不顾忌的大喊,鹤轩之猛地绷紧了身子,先还平静的脸上瞬间变得愤怒起来。
仇愉兮捧着茶心道一声终于来了,随即也面色惊慌地擡起头,看向被下人围拥进来的张扬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