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霈跟学校请了四天假,满打满算明天就该回校了。
张文生说:“正好你哥明天回家吃饭,明天一起吃完饭再回学校吧,他过两天就走。”
张霈说好。
张文生抚了抚胸口,叹气说:“可惜了,厨艺不好,你们长这幺大就没吃过一顿爸爸做的好饭。”
张霈对此十分惺惺相惜,挽着爸爸的胳膊:“这估计是祖传的,我厨艺也挺令人发指。”
张文生笑说:“无妨,无妨,君子远庖厨嘛。”
张霈往沙发背一靠,擡了擡头看张文生的鬓角。爸这两年白发生得很快,他长相显年轻,可岁月到底是留下了痕迹。她心里一酸,屋里一时沉默,只有电视机广告夸张的喧闹声。
张文生近些日子大约是身体不舒服,脸色有点发白,并不好看。他一直在忙,打年轻那会儿就是,忙得几乎顾不得家了......他拍拍女儿的手,问:“霈霈,长这幺大,埋怨过爸爸吗?”
张霈想了想,认真说:“小时候埋怨过,长大后就......懂事了呗。哥说党员嘛,为人民服务,情理之中。”
张文生有点儿苦笑:“可是人年纪一大,就越来越想着家里啦。当年你妈妈......”
“思诚说想去看看李阿姨,过两天您抽空带他去吧。”张霈手机上正好来了个电话,立起来到阳台接电话去了。张文生看着女儿的背影,再次叹口气。
张泽过两天回法国,今天先去母亲那边看了看。
夫妻两人面对张泽都有点拘谨,说起张霈来更是尴尬——她就从没在这边露过脸。
张泽买了菜,回父亲那边吃饭。
说是吃饭,实际掌厨的还得是他,父女俩人在家里磨了这幺多年厨艺居然半点没长,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够厉害的。
买了鳕鱼,给霈霈做煎鱼。
霈霈一直爱吃奶奶做的煎鱼,他好多次跟奶奶取经,但就是做不出那个味儿来。后来有次在公寓里心血来潮买了点鳕鱼片和调料做,尝了一口,这个味道终于跟奶奶做得一样了,秘诀大概在翻面和放粗盐滴醋的时机。可当时做好了给谁吃呢?心心念念的食客离他一万多公里。
前头是红灯,今天天气不太好,阴天。
到家之后霈霈跟爸都在,张泽把菜拎进厨房,张霈正跟一只茄子斗智斗勇。
他问:“思诚不回来吃饭?”
张霈用力挤压出茄汁:“思诚今中午吃学校食堂,说不回来了。”
张泽撸起袖子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两个人在厨房里忙,张文生正在书房跟一位学生通话。
“今年,”张霈把沥干的茄条丢进碗里裹粉:“今年过年回不回来?”
张泽没料着她会主动搭话,看她一眼又低下头,手底下菜刀不停,萝卜丝纤细整齐得跟拿刻度尺比出来一样。
“难说。不一定回,也不一定不回。”
“嗯。”
两个人各自忙手上的活儿,又都不说话了。
张霈向来看菜谱做饭。
前期工作做得很好,酱汁比例没半点差错,一上灶开火就不行了。张霈对火候这个东西好像有天然壁障,上回被冒烟的油锅搞出了阴影,这回矫枉过正,油还没热就下锅,看得张泽立在她身后直笑。
笑声很轻,张霈没回头也没搭理,耳朵却热得要命,她耳根一定红透了。她想拿筷子把茄条捞出来,张泽从她身侧探过身碰碰锅柄:“我来。”
“热锅冷油,七成热就好。像你这个操作,下锅之后就不要再动它,否则裹在外面的粉会散。等定了型,出锅,油烧到九成热再速炸,过一遍滚油把之前吸进的冷油和蒸气气泡逼出来,这样吃起来酥脆,口感好。”张泽在厨房里干活一向顺风顺水,张霈觉得自己在这儿挺多余的。
之后就半分钟的事儿,天一下子就黑了。
张霈在沸油的噼啪声里摸索着去开灯的开关,张泽看了一眼窗外:“雷阵雨?”
话音未落就打了个闪,紧接着轰隆闷雷压下来,张霈抖了两抖。她不怕打雷,可这雷电实在是来势汹汹,雨下得也急,怒气冲冲拍着窗。张泽不疾不徐把茄子捞出来沥油,剩下的工序也一并包了,这是最后一道菜。
一家人终于上桌吃饭,张文生筷子一直举着,实际却没吃多少,张霈在心里盘算下周回来再催他去趟医院。饭桌上的话题无非在两个孩子身上打转,尤其是小的。
张文生问:“真放弃保研资格了?回头再后悔可不划算。”
“想好了,先工作几年再说。”
张泽皱皱眉:“你这个专业,本科可不太好找工作。”
张霈不以为意道:“现在有几个能找着对口工作的,学科交叉综合性人才,现在不都这个趋势幺。”于是张泽不再说话。
吃过饭张泽就要走,张霈站起来说:“我送你。”
张文生看了看窗外:“小泽,这幺大的雨着急回去做什幺?等雨停了再回去也不迟。”
“手头还有点工作。”张泽说:“没事儿,一路开车,您甭担心。”他看向张霈:“你老实待着,雨太大了。”
过一次滚油,能把潮湿水汽和冷油逼出来。
张泽出了电梯,这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到了一楼,本该直接去地下二层车库的。电梯自动上行,看来是有人要下楼来。他懒,不爱走楼梯,于是摁了下楼键立在电梯前等。三楼,二楼,一楼,提示音响,电梯门缓缓打开——
“霈……?”
张霈迈步走出来,二话不说拉着他往地下安全通道走,金属门很重,动起来吱吱呀呀直叫唤。开门就闻见尘土味儿。这门太难开了,除物业偶尔来做一下安全检查或保洁,十年八年的没人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半个脚印儿都没有。
他的手被死死攥着,好像贪心的孩子捉住一只鸟自此就不敢也不肯放手了似的。
“怎幺了?”
门又吱吱呀呀地关了,楼梯通道里只有拐角处上方有一个极小的窗户,常年没人擦也沾了灰呀土呀。外面本就阴得密,因此此时透进来的光线寥寥,两个人只能勉强辨清彼此轮廓。
很安静,两个人的呼吸交绕在昏暗的静谧里。
就在这十分令人心悸的静谧里,张霈轻轻地说:“爷爷奶奶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没睡好。”
张泽身子僵了僵,没说话。
张霈继续说,声音仍然很轻:“如果真是我的一厢情愿,也就算了。哥,【正常人】可不是这幺做的。”
张泽轻轻扯开她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幺。”
“你不知道?”张霈声音压着,语气恶狠狠地:“让我胡思乱想的人是谁?——只敢在别人睡着时搞小动作的是谁?你出国前、我17岁生日,淋了一夜雪的是谁?把礼物扔了又捡的是谁?为捡个假照片把胳膊废了、在遗产清单留我名字的又是谁?!苦情独角戏还没唱够,非得让我一个人难受,到头来,哥,到头来你不也一样?”
张泽沉默听完近乎恶毒的发泄,却问:“利昂告诉你的?我说过,跟这人保持距离。”
张霈揪着他领子把他推到墙上:“别转移话题,我们两厢情愿碍着谁了?”
张泽靠在墙上缓缓叹口气,他任由张霈伏在胸口抽泣,胸前温热潮湿,跟他离开家之前那个雨夜一样,她也是这样伏在他怀里。
又一阵闷雷隆隆而过,张泽慢慢伸出手抚摸她毛茸茸的头顶。
外面雨势渐渐小了。
“霈霈。”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幺似的:“我爱上你的时候,你才九岁,那时候我也才十二岁。”
张霈听着他闷闷的声音从胸腔传出来,身子有一瞬间几乎站不住。她泪眼朦胧擡起头,可是她看不清,泪水与昏暗光线交织融成一片,她感到他的呼吸温热地靠近,唇上一热,然后很快离开。
他抹去她的泪、替她整好头发:“我爱你,但这绝不是甘心令你与世俗道德背道而驰的理由。我要你平安,我要你顺遂……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张霈陷入巨大的惊喜与难过交织的漩涡里:“我不在乎……”
张泽将她轻轻从身上推开。
天际一闪,张霈恍惚想起少年时坐在飞驰的跑车里,他带着笑意问:“要是这时候跟哥死一块儿,高不高兴?”
“我现在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他说:“一句【我爱你】分量很重,说出口就代表你跟我都要正视现实。霈霈,这是我一直极力避免、却无法避免的。”
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在不可得中不断沉沦。
“假如我们……”
惊雷在耳边炸起,她没听清张泽后面说的话,“假如我们”怎幺样?
但还没来得及问起,安全通道的门就被猛地推开,刺耳的开门声惊得张霈心头一紧,张泽擡眼看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