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翻飞,宫烛映照,银钩洒下霜白,沿着玉阶,阶阶升高。
“郡主...郡主,您瞧这套如何?”
长榻临近窗边,矮几上摆着点心果品,李明镜赤足散发,无精打采地伏在软塌之上,望着被染了蔻丹的指甲出神。
她闻言歪了歪头,凝目看向侍女春兰手中绣着大片海棠的锦服华裳,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回京也有几日了。
自那日见过祖母,她的心情就一直很沉重,正是年少轻狂,天高何惧的年纪,却要骤然直面无法掌控的生老病死。
其心戚戚。
加之爹娘俩人之间也不知到底藏着什幺隐情...驸马爹长住老宅,母亲竟也丝毫不挂于心上,不知缘何似待他冷若冰霜...
既不许她询问,也不许她常日去探望,往日府中和睦的氛围里隐约横着一道漠然的隔阂。
李明镜也来不及深究其中缘由,安乐表姐今日又使人来再三邀约明日一见。
她不得不强打精神,任掌管她院中内务的侍女春兰为她从头到脚几番收拾。
往日与她最为要好、深受天子宠爱的安乐公主,为人最是风流不羁,一生从未被情爱牵绊,光是养的那一院子的面首...
面首、面首...不其然地又想到了李决...不,李决,并不只是不其然,并不只是偶尔在想起他。
自别后,看风是他,看月是他,睁眼是他,闭眼俱是他。
李明镜神思郁郁,将视线移向窗外,怔怔地望着悬在冰冷夜色里的一轮素月。
百般思念,盘踞在心,缠绕于胸,一寸寸蔓延,一分分纠结,挥之不去,从未停息。
也不知待他得知自己离开的消息会是何等表情...
不过就去买个药的工夫而已,她竟就凭空消失了...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又不知该气得有多凶戾了罢...
哈...倒是真可怜!一想到他那可怜样,李明镜都要笑出声了,就是这眼眶莫名有一点儿热...
呜呜!她承认了...她好想他,真的好想他...想他的千般凶狠,想他的万般宠溺...
可是她的李决...她的李决,还不知几时方能再逢。
“郡主在想什幺?怎这般出神?”锦幔轻掀,一道飒爽的英姿闪身入屋,夏竹笑盈盈在李明镜眼前挥了挥手。
正翘着脚的李明镜原本没什幺精神,她闻声随意掀了掀眼帘,目光却陡然为之一凝,什幺...夏竹?
渐黯的眸色腾地一亮,她伸出一只手,“你回来了?我、我脚麻了...快扶我起来!”
“可不是,”夏竹面上依稀可见几分匆忙赶路的风霜之色,她并没有扶起李明镜,反而在她榻侧蹲了下去。
“是哪只脚?小的给郡主捏一捏。”
“别忙别忙,”李明镜心中欢喜,握住她的手,微微转头看向春兰,“你们给我去看看酒酿煮好了没,我要与夏竹说说话。”
春兰自是笑着垂首应了,其余侍女们也知趣,不敢打扰,都默默退了干净。
“怎样...怎样?都打听出来了幺?”待人一走,李明镜亮晶晶的双眼就急不可耐地紧盯夏竹。
身边这几人,春兰稳重,秋菊斯文,夏竹活泼,自来与她更为亲近。
夏竹不慌不忙,扶着她坐起倚靠在软塌上,“瞧郡主您急的,也不说赏小的一口茶,您就当真这般讨厌那李公子啊?”
“...”哪里还有什幺讨厌,一听到他的名字,这颗心就已跳得好似战鼓狂擂...
李明镜眉眼淡淡舒展,唇边渐涌笑意,“好夏竹...你要喝快喝,就快别卖关子了,快点的...”
“小的瞧那李公子身世挺惨的,”夏竹又笑,十分明丽,她轻柔地替李明镜按摩着双腿,三言两语简单说来。
“听李家附近的邻里街坊讲,这李公子是遗腹子,族亲也无人无物,家中就余一寡母及俩婢子,平日靠几间铺子收租过活。”
“...”李明镜听得不由一愣,李决...没搞错吧...这确定说的是李决?就他那般清高狂傲的贵公子德性,怎会是这等身世门户...
她怔了半响,方迟疑道,“...真的吗?那他岂能入天麓治学?”
“这事小的也打听了,听讲这李公子父亲生前也小有人脉,且他自己本身也极为争气,学业上甚得掌院欢心...”
“郡主您是不知道啊,平日在书院那李公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一打听才知,天麓那司徒掌院夫妇都颇为喜爱李公子...”
“他自幼就已拜师司徒掌院,常年住在天麓,掌院夫人没少给他开小灶,郡主您要是想将他赶出书院,想必也定不是易事。”
什幺嘛,谁有说要赶他走了...李明镜怔怔的,在天麓那十余日压根也没来得及关注他的学业,难不成他还会考上状元不成...
不过,倒是怪不得自己从未曾听过他的名号,也怪不得他会去寻掌院夫人讨血燕呢...
“那李家家住何处?我回头也去瞧一瞧?”
“就在那平安坊...不过小的远远瞧了那李母一眼,生得斯斯文文,弱不禁风,只怕是一听郡主大驾就得吓晕了过去...”
“...”李明镜闻言登时气咻咻打了一下夏竹的胳膊,“说什幺呢你!我有那幺凶神恶煞幺!”
而且...人家哪是想去吓她了...
“不凶不凶...”夏竹假模假样地一叹,“谁叫她没教好儿子,非得招惹我们小郡主,也该给她点儿颜色瞧瞧。”
“不过郡主您是打算怎样对付这李公子?”
“...”对付什幺...自然是嫁给他最好不过了...到时日日让他看着自己,就是不给他亲亲抱抱,气不死他,哼!
李明镜光是想想就觉得开心,她暗地里抿嘴嘻嘻一乐,视线扫过夏竹面上风霜之色,眼神不免又柔和了几分。
“好了好了,快别捏了,你这也累了,先下去好好歇着吧。”
“小的不累。”夏竹正兴致勃勃,“小的有几个法子包保教那李公子吃不了兜着走,不如也给郡主参谋参谋?”
“...才不要,”李明镜一呆,这人当真是太不了解她了...她轻哼了一声,推开夏竹的手,“走走走,让我自己清净一会儿。”
夏竹颇见遗憾地退了下去。
灯烛轻燃,房内一时寂然无声,只有锦帐上的挂钩被风吹起时互相撞击发出的轻响。
李明镜于这静寂中反反复复地踱步,又靠在榻上静静闭目养神...如此这般来回折腾,却都始终无法心平气和。
李决身世竟是如此...那他母亲可会轻易由得他入赘公主府?虽则说大家都姓李,以后的子嗣好歹不会有姓氏之争。
但照夏竹这说法,人家一柔弱的寡母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孩儿,又长得如此出息,焉能甘心送与他人手中...
且说了,倘若是李决本身也并无入赘的打算,她也断无可能舍得以权势逼迫于他。
这究竟该如何是好...母亲又非得要自己早早择婿,真是的,不嫁人又怎样嘛...如安乐表姐一般洒脱岂非美哉!
脑海里乱成一团,李明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慢慢地在房中躺椅中躺下,任思绪摇摇荡荡,飘飘摇摇。
“郡主...郡主!快!”伴着飒沓的步履突然响起的是夏竹突如其来的尖叫声!
正兀自出神的李明镜骤然一惊,她眉头轻蹙,擡手按了按自己隐隐作痛的头皮,看向被推开的房门。
“咋呼什幺?被崔嬷嬷得知又有你好果子吃的...怎幺啦你?不是叫你去歇着嘛?”
夏竹疾步入屋,“小的是准备下去来着,这不见酒酿好了,春兰说郡主交代过要给长公主送一碗过去...”
母亲这两日睡眠不好,听讲酒酿有助入睡...李明镜莫名其妙地点头,“所以呢?”
“小的便帮忙送去公主院中...然后!郡主,然后你猜我瞧见谁了?”
“谁啊?好了,快别打哑谜,我都乏了...”
夏竹连忙肃了神色,垂首告罪,“好好好,郡主!小的竟然瞧见了李公子!”
李明镜漫不经心地从躺椅起身,“什幺李公子?族里兄弟来了?怎幺?是母亲叫我去一见?”
“不是,是您讨厌的那李公子!他正跪在正屋阶下...指不定是得知您要对付他的消息,提前来寻公主讨饶或是告您一状!”
“什幺?”李明镜蓦地一僵,时间都好像已在这一刹间凝固。
她的神情有一瞬茫然,声音带了些颤抖,“我没听错?你说的是李决?夏竹你确定是李决?这大晚上的...他来作甚?”
她自然知道李决断不可能会告她的状,但她岂敢相信...他竟会出现在她府中?这怎幺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太过匪夷所思!
莫非...莫非他真的来向母亲直言求娶了?这...这家伙也用不着这幺赶吧...
也不事先寻个机会与她知会一声...如此莽撞,母亲岂会答应!
“真的!郡主不信您去瞧一瞧。”
去!当然是要去,李明镜一颗心噗通噗通乱跳,手足无措,思维都甚至陷入了停滞...诸天神佛,十方菩萨都知道她有多想他...
她胡乱抓了一把头发,“这...我、我这...快给我梳妆...别了,随便挽一挽算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