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刺眼的阳光被茂密的枝叶遮挡得严严实实,有几缕侥幸能杀出一线生机漏到地上,又被一把大伞拦住了去路。伞下,一位身着白衣的男人正斜倚在贵妃榻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的长发。银丝勾勒的衣袍下摆沿着短榻边缘自然垂下,富有光泽的布料上绣着圆月祥云,就是最轻微的动静都会带起流光,仿佛随时都会能飞出袍脚。夏风拂过,透过翻腾的衣摆,一截莹白的脚腕若隐若现。

男人突然转过头,一双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子中央头顶烈日正在努力捣药的少年,仿佛一瞬间对他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不多时便唤他:“小徒儿,加油噢,这草药啊为师还一直等用着呢~”

南山堂的后院里,穿着短打的少年抹了把汗,沉吟片刻,好脾气地回应:“放心吧师傅,最多再有一个时辰,一定能全部磨好。”少年还未到束发之年,却可窥得几分未来丰神俊朗的模样。粗布麻衣并未削减他的气质,恰恰相反,更衬得他肩宽腰窄。豆大的汗珠顺着鼻梁汇聚在鼻尖上,在即将滴下前,被衣袖一把擦去,白皙的面庞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

“这日头毒,少平也捣了一上午了。老爷,要不让孩子休息一会儿吧?”元娘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从怀里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他额上细密的汗水,转头看向树荫下正兴致勃勃挑拣葡萄的白衣男子。

刚从井中捞起的葡萄还挂着水珠,在托盘中冒着丝丝白气,每一粒果子都汁水饱满,瞧着令人口舌生津。程宿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漫不经心地捻起了一颗,举在眼前仔细端详,随后向那边看去,挑了挑眉。还未等他开口,严少平迎着元娘不赞同的眼神,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我很快就好了。这里太阳大,元姨还是到在阴凉地方坐一坐吧。”

他的嗓音清亮,一字一句都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活力和体贴。眉眼微弯,眼中仿佛噙着初春还未融化的暖雪,晶莹柔和,又似乎带着难以察觉的疏离感,冥冥之中筑起了一道难以打破的高墙。

“看吧元娘,不是我不让他休息的哟~”程宿赤脚下榻,如墨般的长发披在身后,揣着手慢悠悠地走到石臼前,丝毫不在意身上昂贵的衣服沾上了尘土,蹲下来仔细看了看捣碎了的药材,满意地点点头。“嗯,不错不错,很熟练嘛。”

“行了,这里暂时不用你帮忙,倒是那小子午觉也快醒了,别让他找不到人哭,吵得我头疼。”他看向元娘,又朝着东厢房努了努嘴,没好气地说道,“还有你,捣好之后过来找我,看看你武学练得如何了。”

“是,师傅。”严少平点点头,表情严肃了起来。

自那一夜被师傅救下,他的心中就没有一日不想着亲自在齐王面前洗刷家族的冤屈,慰藉族人的在天之灵。想他们严氏世代忠良,先祖追随始皇帝南征北战,为齐国立下过汗马功劳,被封为将军后更是主动放弃手里兵权以表忠心。而当今陛下上位以来醉心于修道之法,大小国事全权交给身边的宦官处理,官宦勾结愈发严重。近年来更是喜怒无常,刚愎自用,只得信阉党的甜言蜜语。为数不多的中正之臣或是因挡人财路,锒铛入狱的也有,被抓住把柄同流合污的也有,也有的人看透了官场的腐朽,自愿请辞。祖父和父亲不愿低头,一再劝谏陛下整顿朝纪,又明里暗里破坏过好多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大多数人既忌惮于将军府的威名不敢造次,又因理亏而不得不噤声。但是严少平心知肚明,将军府早就是很多人的眼中钉,只是没想到,灾祸会来的这幺迅猛。

元娘踏进屋子,绕过屏风,一眼就看见儿子豪放的睡姿:被子被结结实实地压在身子底下,一条腿吊在床外面,另一条腿蜷着顶在床头,胳膊大开,脸上还带着口水干了后留下的印子。

这混小子,睡觉是真的不老实。她无奈地想。

把儿子规矩地摆好,又帮他盖上被子。元娘侧身坐在床沿,看着儿子的小脸出神。

他的眉眼很像他,连睡相都一并随了他。

小孩翻了个身,把被子抱在怀里,继续睡了。一直到他揉着眼睛醒来,再没有动过。

简直太像了。

另一边,严少平清洗完石臼后,提气飞身上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了县外山脚下。看见树木掩映下程宿的身影,吸气抱拳,恭敬地行礼:“师傅。”

程宿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去吧,老规矩,绕山一周热身,然后我们开始。”

“是。”

茂盛的树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鼻尖萦绕着草木清新的味道,脚下速度不减,严少平有些恍惚。自己的这位师傅,究竟是什幺人呢?虽然一直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周身流露出来却是上位者从容不迫的气度。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有一手好医术,一身厉害的武功,甚至对时局都有自己独到的看法。

有的时候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医馆闭门谢客。有一次他夜里起来喝水,恰好碰到师傅半边白衣染血,从墙头翻进院子,他捂着嘴不敢说话。一周后,县里茶馆传出了京城有个贪官受贿随意改动春闱前三甲,被人买凶杀了全家。据那些茶馆闲汉们说,府中上下全部七窍流血而死,连条狗都没活下来。

……应该跟师傅没有关系吧,严少平这样安慰自己,毕竟不管怎幺样,下毒都不会被喷一身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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