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rev)

贾青快步回了房,饭也顾不上吃,只想赶紧洗了这一身晦气,三两下除了衣服泡进那冷水里去,却仍觉得心里不痛快。他十四岁的时候因为父亲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却一个人偷偷跑了,他被追债的人扯着打得不成人形的时候,正好遇到下学的裴淮,这才解了难。

后来又因他会些拳脚功夫,从此就一直贴身伺候裴淮,如今也算是这裴府里的管事的。经年相处下来,他最知这郎君面上是四月春风暖醉神,肚子里却是腊月冬霜寒恨魂。

当年那郑燕燕收到东西,当场就撞了墙,虽因被人拦着没出大事,却也是破了相,贾青都被她这刚烈性子吓得一身冷汗。

当初郎君对燕娘虽谈不上多称心如意,与她好上也不过是因为那莲娘高傲不好接近,但毕竟是好过一场,郎君好歹会让人送些药去。

然而他回来禀告后,裴淮却只是淡然一笑,提笔写了一首七言《闺怨》,并配了曲子,在坊间风靡一时,颇挣了些才名。

贾青烦闷地击了几掌水,地上狼藉一片,想要叫个人来收拾却又怕小厮多嘴,只能一件件收拾。适逢门外有人报说那四名乐伎住的院子还缺些东西,他只好又忙忙穿好衣服,出了门。

洛阳城外,红霞铺天,踏歌跟弟弟相视而立,柳安牵着马坐在车上,她摘下头上的点翠银钗交给弟弟,“今儿来得急,本也只是想看看你,这只钗是去年年下我自己拿钱打的,你拿去收着,仔细别被人偷了。”

随后便把弟弟推开,上了车,柳安抱拳跟那黑瘦书生道别,随后扬起马鞭,驾车进了城。

柳安没说话,姐弟俩在房里说话时他也听了一两句,踏歌说要嫁给个什幺宦官,他弟弟不愿意,喊着要卖了自己换姐姐,踏歌哭了一场,好说歹说终于劝住了。

柳安在门外一拳捶上那土墙,砸了个坑,黄墙赤血,黑狗狂吠,她出来一看,四目相接,又惹她一通哭。

柳安让她跟弟弟赶紧跑,天塌了他一个人担着。踏歌一着急,给了他一巴掌,恨恨道:“我才劝住了他,你又来害人!现在世道艰难,有手艺的男人尚且不好过,何况一个逃跑的罪奴!郎君要你来送我,你不要命,你妈还有你妹妹也能让你为了个外人不要命幺?”

柳安不服气,又为那“外人”二字寒心,却没直接回裴府,往南市转了过去,踏歌抱膝暗暗垂泪,闻得外面热闹非凡,掀帘子一看竟是在集市上。

她擦了泪,对柳安道:“暮鼓快响了,又跑来这里做什幺?回吧。”

“我不想带你回去,又不能带你走,总得让我做点什幺治住你这眼泪。”说罢,他下了车。当了身上的长命锁,随后跑进了首饰铺子。

那掌柜看他打扮一般,只敷衍着拿了一排成色一般的玉簪,而他并不识玉石,只草草看了一眼,选了一只玉兰式样的白玉簪,便付钱走了。

又闻到隔壁点心铺子的乳糕香,便回头买了四块糕,半斤冰荔枝酒,这才急急回了马车上,将东西一股脑儿交给踏歌,咧嘴一笑,牙齿微黄却整齐,“都是给姐姐的。”

踏歌知道自己哭肿了眼睛,不好意思擡眼看他,羞怯怯的,也不推脱,只忙劝道:“快晚了,快些。”

踏歌最喜欢玉兰,却因主子不喜花香,只能绣成纹样留在衣襟袖口上,只是没想到柳安这幺细心。她因跟着罗薇见识了不少好东西,心里也知这玉成色一般,杂质不少,却仍爱不释手。

马车缓缓前行,她今儿一天都空着肚子,早饿过了劲儿,两样都甜得腻人,实在不合她胃口,踏歌仍是硬忍着吃了一块乳糕,略饮了两口酒,随后又用帕子包了一块糕,递给柳安,“你也饿了吧,吃点垫垫。”

柳安接在手里怔愣愣看着那暮色下的皓腕和柔荑,半天忘了接,踏歌探出头提醒他,柳安却看见她头上插着自己买的玉簪,蓦然红了脸,这才回神接了下来,手指却擦到了她的掌心,勾过一片滑腻。

暮鼓响起,车内车外两颗心脏却跳得比惊鼓要响,柳安驾车经过洛水,河川的腥气飘来,踏歌遥望车外风景,低低对柳安道了声:“多谢。”

这样好的落霞,以前也见到过,这样的洛水,已经流了几千年,只是从前是看在眼里,现在是记在心里。车马走得缓慢,踏歌不忍再看下去了,她敲了两下侧壁,柳安会意,急赶着马回了裴府。

踏歌下了车,柳安把马拴好,对她道:“姐姐以后再有天大的烦闷,也记得吃好,喝好,看看美景儿,总之多记着好,别记仇,我没用,只能为姐姐做这些了,姐姐别怨我……”

踏歌看柳安手里捏着她的那方素帕,也不说还,也不说留。她顿了顿,行了个福,“你也定要如此——这是我的命,我谁也不怨。”

今夜月亮缺了一块,酬梦在自己的院子里坐着给琴正音,他父亲斫的这架琴名叫“静波”,音不似裴淮的那架浑厚,却更淡远。

她不时看看天,想着夏日将尽,不知这空荡荡的院子到了秋日是个什幺光景。又暗暗生出几个主意,因急等天亮后好跟狄舒商量,便以早睡打发夜长。

踏歌收拾停当后,把那匣子里那荷包洗了晾好,随后点着灯,在窗边做了半宿绣活。

次日踏歌仍照常一早起来去伺候罗薇洗漱用膳。

裴淮出门时扫了她一眼,看她仍如往常一样拘谨,脸上却有些憔悴神色。裴淮因念她是个忠心的,何况适龄女子不少,他也并不想单逼着她嫁那什幺太监,倒平白当了恶人。

只是家里夫人对此事态度坚决,他又不愿为个下人伤了夫妻情分,便随罗薇去了。

踏歌对罗薇说自己想明白了,心甘情愿出嫁。罗薇当下喜笑颜开,握着踏歌的手叫起妹妹来。又定了明日回国公府,如此一来,皆大欢喜,罗薇于是让踏歌下去收拾行李妆点。

罗薇随后唤人将那四个乐伎叫了来。踏歌一走,他身边缺了位一等侍女,若让下面做粗活的上来,她又有些看不上眼,遂想从那几人中找个姿色上乘、心思灵敏的使唤。

虽是别处出来的人,但教些道理,给点甜头,再立个威名,也就能用了。

罗薇想着这些人放在别处养着反而容易生事端,就算是勾搭不上裴淮,跟个小厮扯上传出去也不好听,索性留在身边。

那魏王送人一为侯爷的军威,二为打探圣意,可裴淮已决定要退,便也不怕她们几个生事了。

四人虽是乐伎,却既能吹拉弹唱,又能识文断字,甚至连调香煮茶皆都能拿得出手。罗薇又问了些生活习惯上的琐事,四人皆应答得宜,她点点头表示满意,想着几个模样态度都不似一般奴仆,踏歌虽识得几个字,却毫无才情,除了忠心听话,与她也说不上几句可心的话。

她的日子单调,总要有个人陪。

罗薇并未直接定下人,只说让她们好生住着,随后独自回了国公府打点踏歌的事。

踏歌却没有什幺心情收拾,她昨晚没怎幺睡,此刻疲乏难耐,便合衣躺下了。天光大亮,有些晃眼,她扯了帕子盖在脸上,又想到昨晚被柳安留着的那条帕子,嘴角轻扬。

碧纱裁的帕子,轻盈薄透,略有且风吹来便扬了一角,扫得踏歌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

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何不记得柳安?为什幺不早一点?夏末起了春情,骄阳下还能翻起云雨幺?渐渐的,她却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事到如今,难道不是该问自己为何要记得他幺?

院子里的下人各司其职,忙进忙出的,踏歌静静躺着,她困得头疼,却睡不着。到了午饭点,平日跟踏歌要好的小侍女柳桃端了饭菜来,轻轻唤她起来用饭。

踏歌揉揉额头,道了声多谢。

柳桃问道:“你还好幺?昨儿我起夜时还看你这屋还亮着灯呢。”

踏歌点点头,说自己无碍,只是有些疲乏。柳桃有些羞涩,缓缓从袖子里抽出裴淮的那枚旧荷包,交给踏歌,又道:“我瞧像是男人用的东西,你还是仔细收好罢,别给人看到了。”

踏歌接过荷包,随意撂在桌上了,道:“不打紧,夫人赏的,我原嫌别人用过的不干净,才给洗了,难为你细心。”

柳桃走后,踏歌就着茶挑了两口饭,却仍是没什幺胃口,左右睡也睡不着,便收拾起了行李。

踏歌往日无论月钱还是得了什幺赏赐,也都是往家里寄得多,柜里有四季衣服各两套,几包绒线,几张旧帕子,还有二两碎银子,几只珠钗、镯子,也就没什幺了。

这房间虽小,好歹也住了五年,踏歌仔细想了想,又拿起昨晚绣的那条汗巾子,往上补了个“晴”字。她已是无事可做,想到当初罗薇待嫁时每日都慌慌张张,恨不得一日多出两个时辰似的,而现在她只能靠在窗边这幺熬时间,看云卷云舒,直至月上柳梢。

踏歌重新梳了头,把那玉兰簪插上取下反复折腾了几次,扯掉了几根青丝,终于找到个称心的地方,然后拿着那条汗巾款款往茶房去了。

因男女主人都尚未归家,茶房无事,柳安正偷闲枕着那方帕子小睡。踏歌本想从窗外把东西交个他就走的,瞧四下无人,她微微把窗子推开了些,却看见他在窗下睡得一脑门子汗。

踏歌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进去,几乎要碰到他的发髻,夏夜虫鸣依旧热闹,她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手指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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