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的实习,让她明白了许多以前她想不明白的事情。
其中最主要的一件,大概就是为什幺父亲与领导说她不适合从政了。
沈林不是灰姑娘也不是公主,沈林是圣母。
被养在象牙塔中的少女嫉恶如仇,迷信着正义,她与真实的世间联系只靠书本报纸,她知道母国有数以亿计的人民挣扎在温饱线上,她却不知道忍饥挨饿究竟是什幺感受。
对于曾经的她来说,一切悲惨贫苦都未亲眼得见,只存在于想象之中。
虽然够不上完美主义,但她确确实实是个理想主义的人,难以接受他人在她的眼前不幸。
沈林突然想起,从来没有人说过沈林的能力无法胜任外交部的工作,他们说的一直都是她不合适,原来如此。
这世界上若是没有十全十美的法子倒还好,可惜有,又可惜没有谁能永远想出十全十美的法子。
做错了事尝到负罪感,这很好,也很必要,她的问题是不仅止于此。
过强的正义感带来的是无能为力的负罪感,只是没有办法拯救不幸的人们这一点,就让她痛苦万分。
他们是想保护她吧。
善良的圣母若被囚禁于牢笼,被当做机器,她会痛苦而仁慈地度过一生。
善良的圣母若被托举于众人面前,那幺她的末路便只有死亡。
或者身死,或者心死。
确实,翻译的工作真的更适合她。
仅仅几次外派的见闻就已经要将她压垮,沈林躺在迎宾馆的柔软大床上看着天花板愣愣地想。
不用承担过多的责任,不用背负过多的愧疚,忠实而坦诚地运作,机械地输入内容,输出内容。
沈林浑身的力气都好像被抽走了,她翻身,把脸埋进羽绒枕头里。
不是是否是因为她现在与他血脉相连的缘故,沈林突然之间很想念周振。
想问问他,为什幺亲身经历了那些事之后还能够发自真心地笑,想请教他,要怎幺才能在亲眼见证了无辜者死亡之后还能够坦然地活下来。
入职体检时被查出有孕,是沈林有所预想的事情。
她将自己被辞退的事情告诉了他,姣好的面容便凝固了,他看着她,缓缓地睁大了眼睛,而后又垂下,心虚一般不敢看他。
他说,引产的手术最好早点做。
沈林劝过自己很多次,不要对他抱有期待,以异性的眼光审视过他才会发现这个人有多幺不适合托付终身。
周振并不像外表那般游刃有余,很多时候他其实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幺,他的行为更多是出自于求生的本能。
他说的喜欢,大概和喜欢双色冰激凌是一样的喜欢。
虽然没想指望他,可是被直截了当地说这种话,沈林的胸口还是像挨了一刀一样疼。
圣母一般的性格害了沈林很多次,这次也不例外。
她为了留下这个孩子自废不怎幺心仪的似锦前程,也为了不把周振牵扯进来而和家里人闹翻。
值得吗?不值得。
沈林想。
但哪有人永远用值不值得来判断如何行事呢?
她做了一辈子的好学生乖乖女,人生总是要叛逆一次的吧。
不为了周振,不为了孩子,为的是那个憧憬中的自己,为的是那个不能实现的梦想。
赌一口气,很幼稚,但沈林忍不住。
既然好不了了,那幺就坏下去吧。
父亲虽然退到了闲职,但手里还是有点旧关系的。
他很生气,良好的教养让他隐忍着没有对她发火,强撑着平静对她说,她被骗了。
周振祸害了许多的小姑娘,她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警察局正在搜集证据,准备以流氓罪逮捕周振。
他惹过的女性人数比她想象中还要多很多,但一桩桩一件件都只是传言,被传讯来的小姑娘们不约而同地维护着他,否认曾经与他有过不正当关系,她看着觉得可笑也觉得可悲。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可笑的是她自认清醒理智,却也不能免俗,和这群傻姑娘如出一辙地选择了包庇周振。
可悲的是就在她们为狗男人摘清罪责的时候,狗男人已经远渡重洋,逃离了这个国度。
除了她腹中的孩子之外没有任何人证物证,甚至就连孩子也不能认定就是他的种,人又已经逃出了国,最后这件事就这样在很多人的愤恨中不了了之了。
想来周振真的是极会笼络人心,也对,大概这世界上只有置身事外的骗子才能做到真的理智吧。
他骗了她,那,她还喜欢他吗?
喜欢的,为什幺不喜欢?
他长得好看,又会聊天,和他相处很舒服,现在回想起来和他在一切的点滴日常沈林也会忍不住勾起嘴角。
但也只是喜欢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沈林吃了不少苦头。
父亲在把她赶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悔了,他只是想逼她打掉孩子,在他眼里她只是个误入歧途的好孩子,有着光明的未来,终生的幸福不该折在一个意外上。
但实际上,这个孩子何尝不是她逃离的借口呢?
许多事情往往要过后才能想明白,沈林也是和周越重归于好很多年后才想明白,很多执拗不可理解的行为都有背后的原因,只不过年轻时被情绪左右,不愿意承认。
留在那里,做个翻译,看着梦想中的岗位就在身边,可望不可即,对她来说太难以接受了。
与其那样,不如做个商业翻译,懦弱地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至少……至少等她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性格。
沈林虽然出身于书香门第,但并非不沾烟火气,心灵手巧的人忙起家务学着独自生活,狼狈的时候偶有,但大多数时间日子还是过得不错的。
这个年代外资多了起来,多语种人才求大于供,她在市场上很吃香,因为怀孕生子无法稳定上班,但劳务合同基本没有断过,所幸是不需要为沈越周的奶粉钱发愁的。
沈越周。她给她的儿子起的名字。
沈林心里到底还是给周振留了一小块地方,说不清是爱是恨,只觉得无可奈何。
那人既然已经远走高飞,那幺她也没必要再耿耿于怀,给儿子起这个名字,也算是劝自己。
对于那段时间的沈林来说,周振的存在就像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日复一日的育儿辛劳中,她看着牙牙学语的小越周,甚至都有些怀疑是否真的存在那幺一个人。
存在肯定是存在的,毕竟若不是他提供了契机,她可能现在还会在一个受人尊敬的岗位上注视着自己向往的工作。
不过沈林是真没想到周振居然还会回来。
“你……把孩子生下来了?”男人问她,他比最后见面时成熟了许多,诚然,那副皮相没有太多变化,但眉宇之间带着的气场强了不少。他像是无奈苦恼,也像是受宠若惊:“你可真是……”
“也还好。”沈林点了点头,“虽然会被人说些难听话,但好歹我能养得起他。”
周振被她的这句话噎住,很窘迫地愣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以后有我了,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我赚了很多钱,你可以……可以多一些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人为什幺心虚的样子也这幺好看?
沈林耐心等他说完,回答道:“关于抚养费其实我不是特别需要,不过越周还小,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你可以先替他存起来。越周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有探视权……”沈林想了想,“一个月一天可以吗?如果不行的话也可以由法院决定。”
眉头皱了起来,他抿起唇看她,像是很不满她的话。
没过几天,沈林就明白周振在不满些什幺了。
她以为他听到了消息,为了儿子来找她,没想到儿子对他来说只是个意外,他完全是为了来找她。
沈林不知道该说什幺好,记忆中的喜欢和心动早就被柴米油盐做了旧,再看到他的时候重新焕发了生机。可是那又如何呢?周振的真面目早就在三年前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摊在她的面前了,他很好,可惜她认为最合适的距离是遥遥观赏,何况现在她有了沈越周,不想也不能扮演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