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温柔而和煦,洒落在玛丽亚的脸上,周围的尖刻的嘈杂和谩骂都显得那幺不真实,仿佛只是风中夹杂的一颗无关紧要的草种。玛丽亚站在刑台上睁开眼睛,看到了这草种正骚动着亟待破土而出,长成一朵死亡之花。有一个人要被填喂进这朵花的腹中,不是她,就是约书亚。
总督身穿红白色罗马式托加长袍,站在刑台后方楼上的阳台上。他隔着花瓶形状的漂亮栏杆,庄严地宣读两名囚犯的罪名:“我是彼拉多,罗马派来的总督,犹大省的一省之长。今天将要处死两名罪犯。这个男人……”
彼拉多摊开左手,指向约书亚的方向。约书亚身后的红衣铁甲的罗马士兵立即朝着他的膝盖窝处踢了一脚,迫使他跪在地上。
彼拉多继续道:“……妄称自己是主的儿子、犹太人的王、拯救人民的弥赛亚,实际上蔑视传统、行为不端、腐化人民。而这个女人……”
彼拉多朝着玛丽亚的方向示意,于是玛丽亚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与约书亚隔着一个刑台的距离双双跪在地上。玛丽亚苦笑着望向约书亚的方向,刚好看到他也看了过来,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向她说“对不起”。
“被疑为魔鬼的化身。据称有多人在接触过她以后失去了智识,变得疯癫,还有人称亲眼见过她化身为魔鬼。”彼拉多收起了卷轴,望向阳台下的人群:“这两人皆罪大恶极,死不足惜。但是现在正值逾越节,按照传统,我们犹太人——主忠实的信徒——愿意释放一名死刑犯,以勉强效仿主的仁慈宽厚。现在开始对这两人的审判,任何人都可以站到刑台前面来讲述这两人的罪行,罪人也可以为自己辩解。我们会在最后选出一个最邪恶的人处死,另外一个人将被释放。审判开始!”
上台发言的人争先恐后,不知是真的对两人深恶痛绝,还是纯粹想要充分利用这个难得的成为目光焦点的机会。有人指控约书亚:
“我亲耳听到他说自己是主的儿子!但是谁都知道他来自拿撒勒,父亲只是个木匠!”
“他妄图以主的名义来抢夺我的钱财!”
“他收受了魔鬼的贿赂!”
“他用巫术杀了人!我亲眼所见!”
……
又有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走上台来,竟是圣殿前的那个瘫子:“以前,我的腿不能行走,是这个男人昨天治好了我。可是,昨天是个安息日!怎幺可以做休息和祈祷以外的事情!”
下面群情激愤。指责玛丽亚的人也有不少:
“她原本是个妓女,用巫术迷惑了抹大拉的城主娶她为妻,还诱使城主厌弃自己的头两位妻子!”
“我的朋友和她接触过以后就变成了疯子!”
“我看到她变成了一条虫,钻进抹大拉城主的脑子里,吃空了他的脑袋!”
……
前面的人开了头,后面的人再想引起群众的反应就更难了,只好越说越离奇。玛丽亚分不清哪些人是阿亚尔找来的,似乎每个人都亲眼看到了他们的“邪恶行径”,每个人都对他们恨之入骨。无论如何,指责约书亚的人逐渐占了上风。他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的打算,一脸坦然地冲着玛丽亚微笑。
玛丽亚狠狠闭了闭眼,忽然睁开眼睛冲着下面大声喊道:“我承认所有罪名!而且,我并不是魔鬼的使者,而是魔鬼本人!我派遣邪灵散播混乱,迷惑坚定的信徒,屠杀无辜的人民!我害过的人,比现在广场上的人还要多!”
约书亚突然脸色惨白,瞪大眼睛对她拼命地摇头,求她停下来。
玛丽亚用唇语安慰他。“别怕,我可能不会死”——她这样说道。不管他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玛丽亚继续面向人群赌咒:“如果你们今天不将我处死,我就会杀害更多虔诚的人,以后耶路撒冷就是魔鬼和邪灵的乐园!”
广场上的人群沸腾了起来,众口一词地用最恶毒的语言痛斥魔鬼的使者,风向渐渐地变了。刑台对面的城楼上,阿亚尔皱着眉头站了起来。他没有把所有的希望交给雇来的民众,事实证明这是正确的选择。女人的决心是他不曾预料到的,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自私又狠毒的女人,竟然可以为了别人去死,而这个男人不是自己。阿亚尔的五官因嫉妒而扭曲起来,变得狰狞可怖,手中的弓箭越握越紧,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反正今天只能死一个人,他一箭射死旁边那个男人,那幺被释放的自然就是玛丽亚——即便人民反对这个结果,至少她今天不会死,以后还会有别的办法救她。
“怎幺样?懦弱的犹太人,是害怕魔鬼的报复吗?我劝你们转投魔鬼大人的麾下,这样我可以考虑留下你们卑贱的性命!”玛丽亚继续火上浇油。
绝望染上了他的眼睛,约书亚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终于,他鼓起了这辈子都不曾有过的勇气,用最大的声音向所有人喊道:“我……我承认!我对我的母亲怀有……怀有不伦的恋慕之情!”
一时间,整个广场都安静了下来,玛丽亚也惊愕地望向自己的儿子,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我……我的身体第一次出现成年人的反应,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了母亲沐浴!”约书亚悲伤的声音在广场的上空回荡,明明现在不需要太大的声音就足够让所有人听到,可是他却越说越响亮:“我曾经想象着母亲,用手解决自己的欲望!我嫉妒她的每一个男人,无时无刻不想取而代之……”
约书亚后面的话被汹涌的音浪吞没了:“杀了他!这个伪君子!杀了他!”
“你……你胡言乱语……”玛丽亚想要反驳约书亚,但是没有人再听她说话,围观的群众激动得想要冲上来亲自行刑。
“经过正义的审判,人民一致认为虚伪的好人比坦荡的恶棍更加可恨,将要被处死的是这个男人,这个女人将被无罪释放……”总督审判的声音在阳台上响起。
玛丽亚心如死灰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仿佛看到他眼里盈满了泪水,但是视线变得模糊的人,又好像是她自己。
“都是真的,母亲。”他用唇语对她说。
为什幺……为什幺要这个时候说出来……到底还要我如何亏欠你……玛丽亚挣扎着想要扑过去拥抱那个男人,但是立刻被身边的罗马士兵控制住了,拖下了刑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约书亚被放倒在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手指粗的铁钉一根根钉入他的身体,仿佛钉进了她的心脏。
铁钉的位置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这种刑罚不会让人立即死去,而是清醒地感受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地流失,在绝望的痛苦中无能为力又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的深渊。这个过程短则半天,长的可达两三天。越是年轻力壮的人,痛苦越是绵长。
绑着死刑犯的巨大的木制十字架被四五个罗马士兵缓缓擡起,用绳索和铁钉固定在刑台上。周围的人民看够了热闹,逐渐开始散去。
对面的城楼上,治安官阿亚尔责问属下:“不是说那个女人一被释放就马上把她带过来吗?怎幺还没到?”
旁边的一名士兵马上去看情况。不一会儿,士兵慌慌张张地跑回来:“那、那个女人不见了,负责押送的士兵疯了,一直在说胡话……她该不会、该不会真的是魔鬼派来的吧……”
“该死!”阿亚尔咒骂了一声:“跟我追!”
装备精良的罗马骑兵很快在城外的小树林前追上了“逃跑”的女犯人。“逃跑”这个词用得不妥当,因为这个女人已经当众被无罪释放了,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是她现在哪儿也别想去,谁叫她得罪了罗马的长官呢?
阿亚尔将弓箭拉成了满月,对准那个赤手空拳的女人:“你再敢动一步,我可不确定我的弓箭会瞄准哪里。”
女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但是脸上的表情冷酷得像圣殿脚下的一块砖石,也许她所有的慌乱都在刚才那场闹剧之中消耗殆尽了,只剩下一颗坚硬得像石头的心。
“该小心的人是你!”女人昂起头颅大声喊道:“若再对我紧追不放,我就只能让你们一起下地狱了!”
罗马骑兵的队伍里传来的低低的哄笑声,但也不乏面色紧张之人,毕竟他们刚刚就有一个同伴在押送这个女人的途中变疯了。
“看你还有什幺把戏!”阿亚尔怒斥一声,松开了手中的弓弦,一支弓箭倏尔破空而去,稳稳射入女人脚边的泥土里,弓箭末端的羽翼还在震颤着鸣叫。
“既然如此,我也不和你们客气了。”女人紧紧盯着罗马人的长官,防备他的下一次攻击。一阵密集而细小的嗡嗡声汇集成巨大的轰鸣自远而近,女人的身后突然出现了数量庞大的蜂群,上百只胡蜂像一团黄黑色的烟雾将她笼罩在内。罗马人的马匹受到了惊吓,纷纷擡起前足嘶鸣,上蹿下跳地企图挣脱束缚。
“如果像尝尝蜂毒的滋味,就尽管追过来吧。”女人冷笑一声,转身奔入密林深处。
愤怒的火焰自阿亚尔眼中燃起,几乎要吞噬了他的心智,但是看着铺天盖地的半指长的巨大胡蜂群还有身边不受控制的马匹,他恨恨地咒骂了一声,终于还是掉头朝耶稣撒冷的方向离开了。
玛丽亚疯狂地往最近的水源处奔跑,还一边不停地把收集的薄荷叶放进嘴里嚼烂,涂抹在身体上。密密麻麻的胡蜂对她紧追不舍,恨不得将这个破坏了它们巢穴的恶棍吞噬殆尽。她才不能操控胡蜂呢!森林女神赠与她的能力已经随着她的上一具躯体消逝了,但是关于生灵的知识还牢牢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以阿亚尔的头脑也许不会相信她的这种把戏,但是凯撒可就好骗多了,凯撒可是亲眼见过她操控生灵的。玛丽亚不过是在赌,赌他对她知之甚少。
玛丽亚纵身跳入林间的池塘,砸起半人高的巨大水花。那群胡蜂在她入水处盘旋了好一阵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玛丽亚还憋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掀出水面,大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