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霖站在玫瑰酒吧门口时,莫名感到一阵不适,脑袋微微眩晕,说不清是不是从酒吧里传出的聒噪音乐和熏鼻烟气导致的。
他绕着场子走了大半圈,在靠近后门的位置找到了正在和男孩们划拳的鹿晴,一桌子八个人,只有她一个女孩,嘴里还叼着根烟。
“吹一瓶吹一瓶!”一个爆炸头的男生怂恿着鹿晴。
鹿晴身旁的嘻哈辫男举起一瓶啤酒,用牙齿咬开盖子,大声说:“老子替她喝!”
说完开始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酒,鹿晴舔唇笑了笑,余光瞥见杵在桌旁的鹿霖时,迅速敛起了笑容。
虽然他戴着黑色口罩,但那身型和眉眼很好认,浓密的长眉之下是一双幽深的眼睛,看着就无情无欲,清高的气质更是和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爆炸头男也看见了鹿霖:“你谁啊?盯着我们嫂子看干哈?”
嘻哈辫男放下酒瓶,他的脸部线条很硬很直,看起来不好惹,眯起眼打量鹿霖的眼神更显凶神恶煞,似乎随时要干架。
说实话,鹿晴还挺想看鹿霖打架的样子,他是她所遇到过的男生里最特别的那个。
斯文却不羸弱。
他手无寸刃,就敢站在所有敌人面前,毫不畏惧。
但算了吧,她也不想他受伤,于是她掐灭烟,张口说:“他是我哥。”
嘻哈辫男立即大变脸,用裤子擦干手心的汗,站起来伸出手:“哥哥好!我——”
“比你年纪小。”鹿晴打断道。
“……这样吗……”嘻哈辫男讪笑。
鹿霖看着鹿晴说:“我们聊聊。”
后门的公共厕所相对比较安静。
鹿晴站在男女共用的洗手台前,对着镜子补妆,鹿霖站在她的身后,用医用酒精消毒双手。
“你像上次那样要送我回去的话,我们之间就没什幺好聊的了。”鹿晴修饰着晕开的眼线说。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鹿霖淡淡地问。
“我现在和他们在一起开心,这就够了。”
“你想过未来吗?”
鹿晴冷笑:“未来,难道回去就会有未来吗?回去继续当受气包,然后被他们打死吗?”
鹿晴出生那年,她爸鹿军经商失败,欠下很多债,从此家里人把所有的不得志都怪罪在她的身上,她的两个亲生哥哥再怎幺懒惰都能被宠爱,而她听话懂事考了满分却始终得不到一句夸奖。
活了十七年,她都想不明白,究竟是生为女孩是原罪,还是她生而为人就是个错误。
“我给你申请全寄宿,住宿费我来出。”鹿霖说。
鹿晴停下补妆的手,望着镜子里的鹿霖:“不要,我也很讨厌我那些同学,他们也很恶心。你大学附近不是有所高中吗?我想去那读书。”
鹿霖沉默了。
鹿晴转过身,像撒气一样叫嚷:“要幺由着我自生自灭,要幺送佛送到西,不要施舍一点怜悯之后就以为自己很伟大,心安理得地甩手就走,你根本没有拯救我,我还在地狱里!”
吼声如雨夜里的一道惊雷,想要上厕所的路人怕被雷劈到,又匆忙原路返回。
“我没有义务拯救你。”鹿霖还是平静的模样,“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那就不要管我了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她把气垫扔进包里,撒腿就跑,可刚跑出两步,听见鹿霖说:“我想办法帮你转学。”
这下子,鼻头更酸,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背对着他,全身抽搐着说:“你还是不要对我好……”
鹿霖走到她眼前,从背包里抽出折叠伞,递给她:“我给你找个酒店住一晚,明天还是要先回家,转学有很多手续要办。”
鹿晴摇头,不肯接伞:“他们会打我的。”
“以后不会了。”
鹿晴擡头看他,他的眼里含有万分的笃定。
他说:“相信我。”
眼泪又忍不住涌上来,夺眶而出,鹿晴重重地点了点头,接下了伞。
“鹿晴,”鹿霖慢慢往前走,“天气是晴是雨你控制不了,但下雨的时候你自己要懂得带伞,很多时候,不会有人为你送伞。”
“……你好烦!能不能别再说一些让我听了就想哭的话!”鹿晴举起伞想要用伞尖戳他的后背,又因想起他不喜欢被别人碰而收回了手。
静了静,鹿霖说:“那给你讲个笑话——吸烟有害健康。”
这算个屁笑话,但鹿晴还是笑了。
其实她根本不喜欢抽烟喝酒,为了装酷而已。
少年天真,自以为叼着一根烟举着一杯酒就成为了自由的大人。
鹿晴跟在鹿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变了。
他以前很冷漠,几乎不会主动跟她说话,更别说像今天这样愿意冒着大雨来找她,安慰她,讲笑话。
不知道是什幺改变了他。
……
一觉醒来是五四青年节,笪梓健和周竹韵去了游乐场,笪梓健有邀请笪璐琳,但笪璐琳果断拒绝,她无端打了鸡血,誓要全身心投入于学习当中。
她决定从今天开始,以高一铭为目标,向目标进发,这老头虽然素质低,但专业能力没得说,处长的职位不是靠阿谀奉承得来的。
首先呢,得把生态环境部最新发布的气溶胶中的放射性核素的测定方法、臭氧监测一级校准技术规范等等都消化进脑子里。
于是这一学,不知不觉中一天就过去了。
五月五日,立夏,晌午的天空晴朗得如水洗过,暖洋洋的阳光晒得人心情也大好。
笪梓健和周竹韵回武汉,笪璐琳送他们到高铁站。
临进站,笪梓健突然把她叫到角落。
“姐,我和你说件事,你先和我保证你别生气。”
“啥?”
“你先说不管是什幺事情你都不会生气。”
神秘兮兮的,笪璐琳笑:“好,不生气,快说啦。”
“我昨天早上在阳台吹风时,你邻居刚好也在他家阳台。”
笪璐琳眼皮一跳:“然后呢?”
笪梓健深吸一口气:“我直接问他喜不喜欢你……”
“……”
“他回答——”
心脏狂跳,像炸开的烟花,笪璐琳猛地捂住笪梓健的口鼻:“你闭嘴!我不想知道!”
笪梓健挣扎着,在喘息的缝隙挤出了三个字——
不、喜、欢。
……
春天结束了,是谁种的花,惨烈地死在了立夏。
十字路口,车水马龙。
倒计时的信号灯像喊了“预备”的裁判员,所有行人包括你在内都蓄足力卯足劲,准备随时开跑。
裁判员食指微屈,就在扣动发令枪扳机的那一刻,突然宣告——你出局了。
理由是——冠军杯,不、喜、欢,你。
轻飘飘的三个字,像一种嘲讽,嘲讽你如一个小丑,先前的种种言行,滑稽,狼狈,又可笑,也像一把屠刀,将你内心原本揣有的对于得冠后的美好幻想,统统无情地斩杀在摇篮之中。
发令枪响,周围的行人如光影般穿梭不定。
擡起头,晴空万里,阳光炽热猛烈得让人无法睁开眼,脚下却倍感寒凉,又沉甸甸的,就像穿着一双铁鞋独自往深海里走去,冰冷的海水打湿鞋面,很快灌进鞋里,漫过小腿,越来越寸步难行,最终只能认命般等待眼前的巨浪涌来,淹没自己。
这种被悲伤裹挟着的情绪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每当夜深人静,笪璐琳就戴上耳机听欢快的歌,不再刻意去听隔壁的人的动静。
那只欠揍的小猫又出现了,连续两个星期的深夜,肆无忌惮地跳上她的床,四脚朝天地睡觉。
她没有心思去猜测去研究它到底从哪里来,只是静静地抚摸它的肚皮,和它一起入睡。
孤寂的时候能拥有无声的陪伴,是份莫大的慰藉。
早晨醒来时,小猫总会不见踪影,她又回归一个人的如常生活。
偶尔有那幺一次,她在出门上班时不幸碰见了正在等电梯的鹿霖,于是她假装忘拿东西,返回去在家门口默等了两分钟,确保他不在时才重新出门。
她是个懦夫,面对挫败,第一反应是逃避。
高一铭纳闷,以前笪璐琳再怎幺被指责,身体里都始终藏有一股隐忍的不服气,而不像现在这样丧气十足,宛如行尸走肉。
他问道:“你是不是和陈迪吵架了?”
笪璐琳把文件轻放到他桌面上,一脸惘然:“谁?”
她快忘了陈迪这个挂名男友,平时除了为了应付他母亲的来电而不得不问候近况,大多数情况下互不打扰。
顿了一会,她醒悟过来,忙不迭回答没有。
但其实她很想违背承诺——陈迪啊,我不奉陪你的剧本了,我要公之于众,让他们棒打鸳鸯,让这世界上又多两个情场失意的人。
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在这明媚的夏日伤春悲秋。
李婵也纳闷,前段时间笪璐琳精神状态不好,说是睡眠质量差,然而假期都休息了好几天,怎幺脸色反而更差了。
“男女朋友之间闹矛盾很正常的啦。”李婵悄悄安慰,“就算分手也不怕,婵姐给你介绍其他小伙子,虽然条件可能没有处长介绍的那幺好——”
笪璐琳敷衍打断道:“最近天气升温快,所以让自己down一点,御热。”
“……”李婵乜了她一眼,神情好像在说——年轻人就是矫情。
多幺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啊,大众总认为,如果一个女生心情不好,八成是因为被某个男人伤了心。
可她偏偏那幺没出息,还真因为男人。
不,其实还因为另一个女人。
搬家吵架之后,笪璐琳每天都巴巴地等着周悠儿的消息,等对方承认错误、诚恳道歉、挽回感情,又或是不提旧案,假装无事。
可等啊等,等不到。
的确,那天她语气是重了些,说的话是过分了些,但说的是事实啊,成为闺蜜已经九年了,难道她比不上那些只认识了几个月、一两年的阿猫阿狗吗?
可她又想想,是自己错了,感情的深浅不是用时间来衡量的,不然哪来那幺多新欢换旧爱。
记得高三那年,出于对自制力的不信任,她们俩约定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一起在学校后门的空地背书,冬天天色亮得迟,又冷,她们就面对面原地高擡腿运动取暖,你来我往地互相问答;两人的饭菜是共享的,一年下来,各自对对方的口味都摸得一清二楚;双方都考得不错时会一起去校门口的路边摊,买一份十块钱的关东煮,如果有一方考不好,就只能看着另一方吃,如果都考不好,就互相对骂“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现在回想起,真是幼稚又可爱。
一转眼高中毕业六年了,早已时过境迁。
时过境迁是一个极具可怕力量的词语,好像不管我们曾经再美好再深刻再热烈,只要打出一张时过境迁的大王牌,彼此的回忆都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人一长大就容易走散,也许真的要走散了,笪璐琳这样怀疑着。
直到五月二十号那天,周悠儿主动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