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连茹说到做到,很快,她所在的跑单平台规则改变。
新规严谨,完善,就像天罗地网,让那些平日里钻漏洞的老油条无处可逃。
一时之间怨声载道,跑腿员们高喊着罢工,跑腿群不得不每天解散一次以防聚集闹事。
担心是多余的。
随着经济下行源源不断加入跑腿大军的新人,根本不在乎低廉价格购买他们的劳动力。
他们大多年轻,有使不完的力气,只要给薪水,工作时间自由,他们就肯干,到了后面,老油条们不要的订单,全便宜了这帮新人冲业绩。
罢工不了了之。
不久,新规造成的影响归于平静,就像从没发生过,只是跑腿员们比以往更加风驰电掣地在路上眼神交汇时,都会互相以一句新规制定者祖上的问候打招呼。
“干他娘的一百次,老子又超时了,又要挨扣!”
和她擦肩而过一哥们,唾沫快溅她脑门上,发现是女的,又瞪大眼,仿佛在说:女人也来抢生意。
她看了看对方车上挂着的大包小包,起码十个袋子是有的,可以预见这位仁兄的超时至少有一半原因是自己造成。
她又看了眼自己车上简简单单的一袋,微微一笑:“注意安全。”慢悠悠继续行驶。
对于遵守规则的人来说,新规大不一样。
在平等付出的基础上,服从规则的人,更容易获得收入保障。
新规就是行业规范化的一次进步,对于饿狼吞食不守规则的人来说,才是制裁。
唯一不满的是,顺连茹公司这次替跑腿公司优化的系统,依然没有出台任何约束客人的规定,平台还喊出“市场下沉”的口号,进一步纵容客人。
“资本主义走狗。”
——她将管家的昵称再次提上历史日程。
有一天,跑腿群里有人在喊:“多吉去了?真去找那人麻烦?快,赶紧告诉头儿!。”
“晚了,刚给我发了定位,人已经到门口了,估计已经打起来了。”幸灾乐祸的语气。
她无意中瞄了眼定位,第一眼觉得眼熟,再一看,就乐了,这不是计算机博士的小区吗?
那位头铁的跑腿员没再回来群里,当天他就被踢出出群,这对跑腿员来说,意味着被注销了跑腿员资格。
事情前后起因经过她看群里人这幺回顾的:
桀骜不驯的少民跑腿员和计算机博士王牌对王牌,硬碰硬,计算机博士强烈要求加警告让他送上楼,这次保安也劝了,但多吉哥哥高原犟牛当惯了,自然不会惯着,管你是谁,直接把餐丢门口就拍拍屁股走人。
潇洒的代价就是禁跑一天的处罚,跟她遭遇一样,这并不令人意外。
多吉同样也找上门理论,和她的差别就来了,她被人劝住,但多吉哥没向金钱的爪牙们低头。
然后就出现了冲上楼砸门,计算机博士却从楼下无声无息冒出来并拨打了110的惨剧。
干跑腿的大概率都是穷得一清二白的,最后这位失业的跑腿员大仇未报,还被扭送进了警察局,进了局子被拘留还得自掏伙食费,让本不富裕的行囊雪上加霜。
她听完后,第一个想法就是,幸好听了顺连茹的劝,不然多吉的下场就是她的下场。
倒是不怕进警察局,就怕进了局子也没让对方损失一根毫毛。
她和沈博士很快就有了第二次会面,距离他们不愉快的电话相识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跑腿系统为了规避风险,有过争执的跑腿员会从客人面前消失,这个消失是多久,没人统计过,但绝不会一个月就让你俩“冤家路窄”。
但她就是跟沈博士“冤家路窄”了,以一种平和的方式。
对方慢悠悠的声音传来:“我在外面,不用送上楼,我给你说放哪儿。”
这可怪了,这个奇葩不应该让她守在门口等他回来然后拿小费砸她吗?
然后就听见电话里的人指挥她,找到楼下的花坛,上面有个大花盆,按理说那种花盆应该归属物业所有,种着巴西铁,白掌,玲珑冰水花之类的,但她看到一个空空的花盆,什幺都没有。
“放进去。”电话里发号施令。
“?”
“看到了吗?放进去就行了。”
“……这个花盆原本就是这个用处?”
对方立即得意了,“不是,里面以前种着花,我忘了是什幺了,我叫物业给我腾出来,现在是我的外卖专用收货箱。”
这人怎幺像个小孩一样想一出是一出?她完全能想象物业被命令不仅清空花盆还得日常维护花盆的干净时那表情。
她抓了抓额头,低笑了几声。
对方听到了,更肆无忌惮了:“你们不是不想上楼吗?我这是为了方便你们。”一副“赶紧感恩戴德”的口吻。
她眼皮都没眨,嘴里机械式应答:“哦,按你要求放到指定地点了,照片已传送,请及时领取,祝你用餐愉快。”人已溜出了小区。
对方还在慢悠悠说:“……虽然你没上楼,但你按我要求办事,小费……”就被挂断。
当夏季跑腿高峰过去,她开始生计转型,而上班工作依然不在她的考虑之中。
有学者说过,她这种情况属于“金融破产创伤症候群”。
实际上,当你兼职收入就能令你活得滋润,为什幺要选择朝九晚五坐班工作呢?
直到她参加五人群的线下聚会,她已经以高品质服务,成为高打赏客群的指定配送员。
多大几率能让互联网认识的五个人同在一个城市?可能比陨石击中脑门的概率还低吧?
不知是谁提议的线下聚会,但可以用排除法,医生这人端架子,不会主动搅合面交这种俗事,而队长已经当了家庭主夫,平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主动找事的概率也不大,最有可能还是狐狸,他这人虽然嘴臭,但性子底色像团火,聚众联谊像是他的风格,尽管他已经有女朋友。
他们好像很担心她不会答应参加。
其实她比他们更好奇,顺连茹这种低调的人,为什幺会热衷于年年和他们聚会。
“行,时间,地点。”
那天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装扮,出现在指定的咖啡厅,她是第一个到的,然后就看见依次为狐狸,医生,队长的人到旁边的桌子落座。
他们挺好认的,狐狸现在已经是个微胖的大眼睛男人,得仔细看才看得出,瘦的时候确实对得起他“男狐狸精”的名字,医生典型的学校老师打扮——有钱那种老师,矜持端着,说话都保持一个语调,没什幺起伏。
队长是最好认的,衣服上还有几块污渍,很大几率是临出门前小孩给他新增的,他为了赶时间就忽略了,尽管他依然迟到。
他们进来都不约而同东张西望,又不约而同自动略过窗边的她,走向她旁边的桌子。
“怎幺搞的?小飞龙跟你们谁说了他不来吗?我就知道他会找借口......”
狐狸嚷嚷时,她起身来到他们面前,跟他们简单打招呼:“嗨。”也不多说,就在空位置坐下。
对面三个男人互相望了望,彼此给不出答案后,不得不转过来正视她。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有人.......”
看来他们都不记得她了。
“是我。”她擡起手,露出传感器。
另外三人纷纷伸出手腕,犹如四朵金花聚团,四只大同小异的传感器出现在他们面前。
“今天咱们可以成团了。”狐狸说。
“然后明天出道?”她问。
“第三天观众举报。”狐狸说。
“第四天解散。”她捧哏。
“记一次难忘的暑假。”
四个人爆发出大笑,吸引方圆百里的注意力。
狐狸的爪子狠狠打她手背,故作娇嗔:“小飞龙?小飞龙?是你?”
其他人都一脸震惊。
“你是男是女?”
她选择回答最后狐狸的问题,拨了拨齐耳短发,“好像是女的。”
他们生生倒抽了口气。
狐狸拍桌子大笑:“现在我懂了,老顺性取向没问题,非常没问题!”
“小飞龙。”她起身和他们一一握手,坦诚自然,看上去比对面几个目瞪口呆的更像一个男人。
“顺连茹呢?”她问。
他们的回答令她无语——
“给大家排队去了。”
这群人约好去吃网红餐厅,网红餐厅特色就是排队,谁去排队?队伍里最好说话的人当仁不让了。
“小飞龙,快点,磨磨蹭蹭什幺?”
快到餐厅,她迟迟不肯上前,跟近乡情怯似的,还反复问狐狸:“你确定以前聚会见过他?本人?真人?”墨迹的样子让她英姿飒爽的外表瞬间变婆妈。
狐狸已经回答了她两次——“每年都是他”,第三次先是不耐烦,忽然明白了什幺,盯着她笑起来。
“你自己看不就行了。”
圆圆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样子,倒真像一头狡猾的狐狸。
她立即打直背脊,换上冷漠脸酷酷地:“看就看。”
转角,就见到热火朝天挥汗如雨的排队队伍中,穿格子衫典型码农正挥汗如雨地四处张望,见到打头阵的队长和医生,格子衫在她不超过三米的绝望目光中,兴奋地挥舞起了双手,一点也不为排队感到辛苦的服务型人格。
“这里!”
她听见内心发出一声惨叫。
他就是顺连茹,她心目中低调谦逊严谨,媲美英国管家的存在,而这位管家在现实中,却是个吻合码农模板达到百分之九十的中年男人。
唯一好点的是比起早秃的类群,他头发健在,但有且战且退的趋势,发际线下的脑门亮晶晶。
亮得反光,亮得她神志当场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