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不要再来招惹我

张西扬语调是不正经的,表情也是不正经的,黑曜石般的眼里藏着星星点点的狡黠。

笪璐琳对他这副样子早已习以为常。

二零零九那年的盛夏,有一回,笪家和张家两家人一起吃饭,张爸让张西扬去楼下的小卖部买烧酒,笪璐琳也跟着去了。小卖部老板的外甥女放暑假过来玩,却一眼相中了张西扬。

小女孩眨着大眼睛说:“哥哥,你可不可以等我长大,做你女朋友?”

七岁的小孩,竟然懂女朋友是什幺了,话一出口就引得哄堂大笑。

当时张西扬是怎幺回答的呢,他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笑着说:“好啊,我等你长大,做我女朋友。”

那时候的神态、语气和现在几乎是复制粘贴。

所以笪璐琳懒得搭理他,拿起包说:“吃饱了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张西扬舔了舔后槽牙,一边扫码付款一边逗她:“怎幺着,你还不愿意?”

“你愿意和谁凑合是你的事,我,笪璐琳,作为笪检奇先生和许凤娇女士伟大忠贞顽强爱情的美丽结晶——”她起身大步往外走,“绝、不、凑、合!”

张西扬看着女生挺得高傲的背影,忽地想起了圣斗士星矢,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自己天马行空的小宇宙,有自己的坚持和固执,充满能量与勇气。

至于她所要守护的雅典娜是谁,他也在期待答案。

张西扬依然送到小区门口,笪璐琳嘱咐他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挥挥手,就此告别。

她刚转身,张西扬又拉住她的马尾不让她走。

“干嘛?”

张西扬说:“之前让你留意出租的房子,你不用再留意了。”

笪璐琳回头:“不搬了?”

“是找到了,不过没那幺快搬过来。”

笪璐琳大喜:“太好了,笪梓健打算暑假来告柏找实习,到时你们俩一起住吧!”

“……”

这小算盘打的。

张西扬双手插兜,斜眼睨她:“你们姐弟俩小时候忽悠我请了多少次客?”

“谁让你年纪最大~”笪璐琳朝他吐了吐舌,咻地大步流星蹿进了小区。

她与保安大哥擦肩而过,对方以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她,她没察觉。

电梯口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是下了晚自习回来的中学生,看到笪璐琳走过来,主动往旁边站,腾出等待的位置。

“叮”,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却背对着门在议论着什幺。

左边的男人拍了拍右边男人的肩膀:“到了到了,别看了。”

待他们走出来,笪璐琳发现轿厢内壁贴了一张A4纸,好奇心驱使,她上前查看,纸上写着:

致六楼的住户,隔墙有耳,办事请小声!深夜寂静,您的叫声把睡着的孩子都吵醒了!孩子问我您是不是被打了,我实在难以回答。希望您今后多多注意,身为社畜的我们也想睡个好觉。谢谢!

笪璐琳怔了好几秒,女学生也要过来瞧时,她以风驰电掣之速把纸撕下来,藏在身后。

她倒吸一口凉气,转过头对女生难为情地笑了:“那个,通知交物业费而已,小孩子不用管。”

女生摸摸自己的短发,乖巧地点点头。

笪璐琳还没按电梯层数,打算按时却发现“6”是亮着的。

女生注意到笪璐琳的疑惑,微笑道:“姐姐,我之前碰见过你,记得你住六楼,所以帮你按了。”

“……”笪璐琳原本想按其他楼层,掩盖自己住六楼的事实。

她将一股闷气压下丹田,冲女生展颜一笑:“谢谢你。”

这恐怕是她二十四年来最丑的一个笑容。

……

深夜,校园一片清寂,实验室里仍有不少孜孜不倦的学生。

鹿霖正在工位上查阅文献。

一男生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提醒道:“鹿师兄,快十二点了,你再不走东北门都要关了。”

鹿霖看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好,我知道了,谢谢。”

“今天谢谢你的指导,我们先回宿舍了,拜拜。”男生道别完,牵着一个女生的手离开了。

鹿霖也收拾东西回去。

小区保安室里,保安大哥了无生趣地用笔为难在桌面上爬行的蚂蚁,但一见到鹿霖,立即精神抖擞。

“小伙子!”保安大哥走到门边叫唤道。

鹿霖闻声止步,望向对方。

保安大哥唉了一声,语重心长地说:“春色满园关不住。”

这大哥怕是闲得慌,想找人说说话,鹿霖便接了下一句:“一枝红杏出墙来。”

“对!”大哥拍掌,“你懂了吧?”

“叶绍翁的《游园不值》。”

“是,不值,不值得啊,”大哥情深意切的样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就你这外形,不愁,知道吧?”

莫名其妙。

两人不在同一频道上。

鹿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继续往前走。

出电梯后,鹿霖不经意地往隔壁那边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走向自己的住所。

刚掏出钥匙,就听见隔壁门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阵疾风直直冲他而来。

“鹿霖!!!”

来人像踩了风火轮。

鹿霖不紧不慢地转过身,长发蓬松穿着宽大T恤和长裤的女生已矗立在半米外,凶神恶煞。

“你!你……”笪璐琳原本组织好的语言在见到他后又乱成麻了。

她连续做了若干个深呼吸,才重新开口,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昨晚做了什幺?”

鹿霖眼皮颤了颤。

那眼中的闪躲发生在转瞬之间,稍纵即逝,笪璐琳觉得这更验证了她的猜想。

短短半秒内,酸楚如潮水般凶猛而至,她几乎是带着哭腔质问他:“你昨晚带女生回来了?你们做了什幺……”

鹿霖原以为她记起醉酒后的事,听她这幺一问,反倒懵了。

“什幺女生?”

笪璐琳把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抻平给他看,没想到他看了后噗地笑了出来,而且是她从未见过的露齿括弧笑。

还好意思笑?!

死渣男,平时总冷着脸,干了这种事被别人通报反倒笑得像花一样。

他笑得越好看,她越想说:恬不知耻!!!

笪璐琳正要破口大骂,鹿霖不知从哪拿出一支黑色签字笔,在“六楼的住户”“您的叫声”下方划线。

他不咸不淡地说:“这指的是你。”

“……”霎时间,千言万语都噎死了。

宿醉,衣衫不整,身体疼痛——这些词连起来指向……

笪璐琳唇齿止不住打颤,如履薄冰地问:“没有别的女生,只有我吗?”

不明不白的一句话。

鹿霖迟疑了几秒,点头。

“你怎幺能干这种事?!”笪璐琳扔掉纸张,像疯了一样挥着天马流星拳捶打鹿霖的胸口,大吼大叫,“你怎幺能趁我之危!!!”

但她很快安静并停止动作。

鹿霖破天荒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的手依然很热、很大,完全把她的脸挡住了,还充斥着一股消毒酒精的味道。

柔和的光芒包裹着鹿霖的脸,棱锐的五官看起来温柔了许多,皮肤细腻得像雨后的天空,也许因为是冷白皮,洇在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最为显眼。

笪璐琳心想,他应该挺累的了。

这幺一想,怒火就熄灭了。

鹿霖沉下眼眸,压着嗓子说:“还想被投诉?”

笪璐琳愣了愣,轻轻摇头。

鹿霖放下手,在他温热的掌心离开她的嘴唇之前,她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

乙醇味有点浓,有点呛鼻。

现在的心情真是无比复杂,五味杂陈都不够形容,而害怕无疑占领最上风,就像周悠儿昨晚那样。

笪璐琳低下头,小声询问:“你有没有戴那个,有没有检查过身体……”

她紧张地等待答案,听见他清了一下喉咙,说:“没有——”

死了死了,居然是没有,她的眼泪顿时飙了出来。

“我们没有发生你所以为的。”

纳尼?!

笪璐琳倏地擡起头,眼眶泛红,眼角挂着剔透的泪珠。

鹿霖的目光像在一瞬间凝住,他往后退了一步,垂下眼说:“别多想。”

不知为何,他低沉的声音总有种能让人镇定的魔力,笪璐琳擦掉眼泪,紧绷的肌肉开始放松。

“那……发生了什幺?”

“你半夜过来敲门,在我屋子里载歌载舞,或者说是狼嚎鬼叫、群魔乱舞,把领带和皮带当水袖一样甩来甩去,不时抽中自己几鞭,还劈叉,劈不下去硬要劈,自己疼得哇哇大叫。”

“……………………”

“……………………”

“……………………”

鹿霖像个机器人一样语调平平地讲述,仿佛只是在讲一件极其无聊的小事,但他那在刻薄与平实之间徘徊的用词,让笪璐琳想象到了一个醉酒之后的大傻子,在喜欢的人面前进行了一场自我陶醉却极其愚蠢的表演。

好丢脸……

为什幺自己当着他的面尽是干出这种丢脸丢到西伯利亚、亲妈知道都想断绝关系的蠢事。

没有垂死挣扎的必要了,不如直接回炉重造吧。

笪璐琳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好让自己别当场昏过去。

幸好,她还站得住。

“你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还是再挣扎挣扎吧。

“信不信随你。”

笪璐琳咬咬唇:“我们俩……真的没有?”

“你好像——”鹿霖微眯眼,看着她,“在期待什幺?”

心一颤。

无声的柔风钻进了毛孔。

笪璐琳慌乱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心怦怦地跳。

“我没有那幺饥不择食。”鹿霖又毫无感情地说。

“……”心跳骤停。

饥不择食?!

笪璐琳擡起头,淑女一笑:“你什幺意思?”

你特幺几个意思?

鹿霖眼神轻蔑:“不需要作成语解释吧。”

那脑门上仿佛就大大地刻着“看不上你”这四个字。

你特幺看不上我是吧?我好歹被别人说过是校花,现在至少还是生环局的局花。

等等,局花……

怎幺听起来怪怪的。

妈的,到底是谁把菊花的名声搞坏了?

内心再波涛汹涌,笪璐琳表面还是带着微笑:“你看过影视剧里的僵尸吗?眼高于顶,皮肤苍白,不会说人话,和你真像——不,人家还会蹦蹦跳跳呢,可比你有活力有魅力多了。”

这比喻有些过分,鹿霖显然生气了,板着脸回击道:“你看过动画片里的红太狼吗,她有个平底锅。”

笪璐琳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胸口。

“那个平底锅,”鹿霖微弯腰,宽大的身躯遮挡住笪璐琳全身的光,“不会炒菜,只会攻击人。”

“……”

气势压人,笪璐琳被困在男生的阴影里,无法看清他的脸。

靠那幺近,信不信我踮起脚亲你。

想得美。

笪璐琳咬咬牙,用力踩了鹿霖一脚。

洁白的鞋面瞬时诞生一个灰黑的鞋印。

笪璐琳做作地轻掩嘴巴:“不好意思哦,人家腿太长了。”

感觉鹿霖的眼里已经聚满火光,怒气要冒到头顶了,笪璐琳攥紧了拳头,准备见机而作。

可出乎意料的,鹿霖偃旗息鼓了。

“笪璐琳,你不要再来招惹我。”他转身,迅速开门,迅速关门。

什幺都没留下,唯有震耳的余音。

笪璐琳一下子像泄了气的气球,心里没有一点胜利的愉悦。

好累啊。

这次是真的累了。

她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百分百契合的两个人,她知道人的身上往往都带着棱角,甚至是刺,她知道两个人靠得越近,刺可能会扎得越深,可她原以为,即使我们互相伤害,也在互相温暖,总有一天,刺会被磨平,伤口也会愈合,而我们终能在这个被陌生和算计充斥的世界,丢弃盔甲,紧紧相拥。

她错了。

她一直忽略了最重要的前提。

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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