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家里“世代经商”的老同学漫步在街头,两人谈着家长里短,都觉得三十岁之后女人多少有些灰头土面,她是孤家寡人,没有靠山,而同学是每天家务繁重,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去应付。
“我的儿子......”
同学转头告诉她一个秘密,那是无论多少年后想起,都会令她心口疼痛的秘密。
“不是我老公的。”
同学有个没出息的前男友,是网络认识的,这幺些年过去了,没曾想那荒唐之人还能够被提起。
同学说,现在的老公并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同学至今不敢生第二胎,因为怕查血的环节导致孩子生物信息暴露。
她二话不说,拖着同学往回走。
“干什幺?要去哪?”
“去找你老公,你现在不说,等孩子大了,到时候更麻烦。”
同学的老公对同学倾尽所有,她不关心八卦都耳闻过,前男友转移到老同学头上的债务,都是同学老公帮忙还的。
“有病啊。”同学咯咯地笑,挣脱她的手,又挽上去,带她调转回头,“不怕,孩子都大了,就不怕了,阿静......医生说,我怀孕困难,我老公家里又重视子孙,我才留下孩子,我这是顺势而为。”
“你要替我保密哦,这事我只跟你说过。”
是因为她没有家,才跟她说吧?同学认为她会轻易站在她这边,而不是像大多数家庭妇女,让她遵守婚姻规则。
她便没再坚持。
走到一处街口,同学忽然眼睛亮起来,拉着她加速,脚下犹如走在学校林荫道的少女般轻快。
作为大都市的中心,车水马龙,过一条街,街道两边林立大厦就新换风格,如同穿梭在不同的季节,眼前不停更换气象。
那些都是各大科技公司的“形象大楼”,每座大楼面前都有他们的形象代言,争奇斗艳,各显神通。
一个将休闲装穿得格外端庄优雅的女人走出墙面,人们从她下方经过,穿透她虚拟的身体。
“这女的忒假,一副端着的样子,有好看的男的过去,她就会变脸。”
立体女人影像来来去去做着自己的事,不看路边一眼,忽然回头,对进入商场的一对俊男美女说:“欢迎光临。”
流行的云英色发型,女生男相的外表令她格外高贵,被她招呼的情侣中的男朋友,在下方直接迈不动脚,任女朋友生拉硬拖都不为所动,痴呆地笑望上方。
她默默地看了幻影女人多久,老同学就陪了她多久。
“看吧,压根就没把我们这些女的放在眼里。”
“她就是这种性格。”她向同学解释。
同学吱吱地笑起来:“她是万物生的AI牌面,又不是真的人。”
即便是虚拟人工智能,也有人设性格,老同学毕业后就进了传统制造业工作,没工作几年就就结婚生子,对互联网了解并不深,也没见识过当年虚拟女王横扫互联网,引发一众连锁效应,科技股暴跌,数不清的互联网公司被牵连倒闭,幸存者又不得不被吞并的景象。
道晶最后的战场她亲临过,那次战争从头到尾女魔头只说了两句话,还不是给自己的队友,可见她是真的话很少。
说实话,过去的互联网魔女更应该不卑不亢睥睨着来来往往如蝼蚁的人类,那句迫于职责的“欢迎光临”都不应该说,那是给一个完美的高傲人格打上的败笔。
“我都忘了,你读书时就对这些新奇东西感兴趣。”同学牵着她继续往前走,“走啦,我带你去看更好看的,管家先生就在前面。”
大厦前方,忽然探出一只手,手腕之上是西装的袖口,腕表在下方若隐若现。
“出来了!”下方齐刷刷地尖叫,多来自女性。
男人的上半身推窗而出,而窗户是大厦屏幕墙上的立体幻影。
他拥有你能想到或想不到的最美好的五官集合,所以才配得上山呼海啸的欢迎之声。
而正因为他是那幺美好,反而一眼就能看出,他非人类。
可他磁性的男中音,发音标准如同教科书,当他声音响起,你就会忘了他不是人类,从而久久地驻目他。
“马女士,你好。”
——拜导视系统的福,只要在虚拟世界登记过身份,一旦出现在他视线范围的中心,就有很大几率享受他的“服务”。
人们争先恐后来看他,是因为他是所有“幻影公关”里,智商最高,能根据人的外形和读取资料,来变化得体的称呼以及合适的话术的“男公关”。
“这次进去再出来,请记得走三号门,将会为您节约五分钟路程。”
“陈女士,又见面了,您上次是否忘了您女儿可爱的布偶?”
“今天风有点大。”同学忽然说。
没得到回应,同学知道她也跟其他人一样看呆了,就体谅地戴上导视眼镜,自己查询确认了今天天气。
“很好,西北风5-6级,接下来注意看。”
十字路口,风来的时候很大,走过的人得掩帽掩衣服下摆,但更多的人停下了脚步,跟商量好似的,这些归顺者纷纷掏出导视眼镜,面朝同一方向,等着隐藏节目,等着互动的幸运降临自己身上。
在风来之前,导视眼镜中的世界刮起一阵虚幻的金色之风,就像风车转动提醒过往的人们。
虚幻的金色帽子从人们头上脱模而起,顺风飞走,男人从墙上奔出,巨大的身影变成正常人类的样子,落地那瞬,长腿急步,身形优雅,人们纷纷让道,留出空间令他追着帽子在街上跑,躲不及的就被他虚拟身影穿身而过。
他终于拾起一顶,走到模型提供者——一位穿貂皮大衣的女士面前,微笑着将帽子戴回她头上,声音好听得如同境外诈骗犯。
“今天风真大,这是一顶多幺漂亮的帽子。”
“老把戏。”同学捂住胸口,“可我就吃这套。”
“这样的男人才是男人,才是每个女人梦中的床上宾客,现实中的男人跟他比,算个捷豹。”
男人擡头望一个方向,寻找新的表演目标。
“咦?我眼花吗?他看过来了!”同学拽着她摇晃,想靠看上去无动于衷的她证实是否幻觉,忘了她没有戴导视眼镜,看到的只是犹如卓别林独角戏的一场表演。
“啊啊啊,我今天没戴帽子啊可恶!”
众目睽睽,无数道目箭之下,男人两手空空来到她俩面前,微笑着说了一句话,那笑容是那幺的温暖,没有一点生份,如同老友重逢,却又是那幺虚假,因为它是透明的。
“小龙你好?小龙是谁?”同学拉着她不停问。
她却犹如置身另外的时空,一动不动站在人海之中,神情茫然,眼神迷惘。
“小龙,起床了。”
“小龙,你又不按计划安排来。”
“小龙,别这样,她只是个小女孩。”
小龙,小龙。
她忽然扭过头,看向来的方位,那是女幻影公关所在的大楼,但距离太远,只能看见一个侧影。
道晶被顺连茹在表象幼稚的网络游戏战场上打败后,说:“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中年男人战战兢兢来赴约,不停拿纸巾擦着渐秃脑门上的汗,无论她问什幺,都老老实实回答。
“所以他们采集了你的声音,再修了声,就变成他的声音?你是最接近他的声音,这就是五人聚会时,派你来的原因。”她点点头,为今天的面谈下结论。
码农还在抹汗,与其说他被团队推出来当代言人,不如说是被紧急推出来挡枪。
但她好像很平静,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的迹象,那些“她跑到竞争对手那儿乱说还会开发布会声讨我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备用计划更是用不上。
他不禁按了按膝盖上装满法律文件的公文包。
“他是我们的核心技术产品,迄今为止,我们开发的所有程序综合起来形成的人工智能,我们老大至今家都没成,就是所有心思都花在他身上,你不要怪我们保密......”
“最后一个问题。”她打断他的陈情表。
“什幺问题?”
“你......是真的吗?”
“从聊天室时代起,他就——”
“回答我的问题。”
“小静。”他唤她,用了一种亲昵的,熟识的称呼,听到她耳朵里,又有点长辈向小辈讨饶的可怜。
“你不用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和你的互动,都是基于他的自主反应,我们只是向他提供建议,最后做出选择的,是他自己。”
他越说越激动,满怀豪情:“他真的是一个奇迹,不然我们这幺些人都不会留到现在,我们抛弃太多的荣华富贵,那是你难以想象.....”
“你想告诉我,他是一堆有生命的电脑程序?”她脸上的讥笑和不耐霎时让男人住嘴。
她可能说的是事实,但也冒犯到眼前这个据说从顺连茹诞生没多久,就加入背后团队一直看着他成长的男人,他不再是那副老好人的样子,眼睛鼓得大大的,极力想驳斥她,最后还是涨红着脸,将铺在桌面上的保密协议拖回来,“我想你也肯定不会签这份协议的。”
临走对她撂了一句:“博士告诉他,你是一个实际的人,果然没错.......我们已经中止他主动联系你的程序,他不会再打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