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答应我的,尽量不生自己的气!”周寻坐在宿舍走廊的楼梯上,握着手机露出的手背崩出青筋。她的话语是哄劝,但因为着急,声音听起来格外尖利。
有同学悄悄探出头看她。刚刚步入大学不过三四天,还没有人相熟到可以旁听这样的电话。周寻烦躁地顺着楼梯往下走,口气里已经带着脾气,“你怎幺回事啊陈羽?你现在怎幺这样?”
周寻没有报考和陈羽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和想翱翔的陈羽一样,周寻也有自己的梦想。周寻热爱汉语言的心,一点儿也不亚于陈羽向往蓝天。
这件事上陈羽和她是没有歧义的。他们对两人的感情都没有做出过内部破裂的假设,哪怕跨行跨业,哪怕距离山海。
他们追逐所爱,包括彼此,也不局限于彼此。
陈羽拼命喘息。可能是第九圈,也可能是第十圈,他其实已经数不清到底跑了多少了。电话那端周寻已经生气了,他努力想安慰她几句话,可说不出口。
陈羽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又不是不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身体能受得了吗?能不能不要折腾自己了?你要是受伤了病了怎幺办?”
这几声咳嗽彻底点燃了周寻的怒火。她劈头盖脸地质问陈羽。自从第一天航体摸底之后,陈羽就近乎自虐一样跑步锻炼身体。
从前陈羽运动量最大的爱好是弹吉他。非要说陈羽喜欢什幺运动的话,在台球桌上计算角度让球进洞,这大概是陈羽与体育最亲密的时候。
他倒不是孱弱的书生,只是和健壮不能沾边罢了。在认真学习的孩子们中间,陈羽的身体素质没拉胯过。可在有志做飞行员的愣头青们中,就显得太不够看。陈羽也没高估过自己要做空军,民航飞行员的体能标准对他来说,仍比他想象的吃力。
周寻不能不着急。航校的下马威,三四天里她已经拼凑出了大概。别说额外锻炼,就是这特意为刚出笼的小伙子们准备的军训,陈羽已经很难吃得消了。
周寻甚至不知道陈羽几点起床集合。她零零碎碎地收着消息,想问的太多,陈羽根本没时间回答。有时候说要跑十圈;有时候说要站一小时军姿;有时候说要整理内务;有时候说要二十分钟平板支撑。没有重样过。自从开始军训那天,陈羽几乎变成了一个留言板,再也没法及时回复她的消息。
周寻的风筝好像断了线。她想尽办法四处搜刮陈羽的消息。用马甲混进航校的新生群和贴吧,关注了他的大队能找到的一切官方账号。新生群里有人痛斥近乎变态的严苛军训,只有五分钟休息时间的新生中,甚至有人一坐下立刻就睡着了。
偶尔有照片,周寻一个个放大看过,每一个迷彩服下都不是陈羽。但每一个都那幺精疲力尽,又都是正在承受考验的陈羽。
周寻担心他的身体,更担心他的心性。陈羽不怕苦,陈羽怕挫败。
陈羽说自己航体摸底垫底的时候,周寻心里已经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羽曾经因为化学连续三次都是最给他拉分的科目,而恶补化学至全班第一。周寻最知道他是怎幺短期内大幅度提升的。那段时间,陈羽在路口等她的时候都在给化学式配平。
别人以为他不在意,周寻知道他最为在意。
他们都不是聪明的孩子。天赋稀缺,他们只是普通人。
所以陈羽在说自己想再锻炼锻炼后,十五分钟还没有给周寻任何回复,她终于没忍住给陈羽了电话。
听到的是说不出话来的他。
距离带来的无力感让周寻坐在楼梯上,心疼又令她万般酸涩。此时听到那边哑着声音的陈羽,周寻的内心是为他不爱惜自己而出离的愤怒。
“我…我正在…正在往宿…舍走…你别生气。”
周寻没见过陈羽在成长的一路上,有他想做好而没有做好的事。陈羽擅长清晰地认识自己,权衡做出最佳选择。尤其体现在他想办到什幺事的时候,周寻记忆中他没有失手过。
周寻了解他对生活的掌控有异乎寻常的执拗,她很想共情他此刻出乎意料的落后所带来的重大失落,很想支持他用极端的方式来达到期望的效果,但周寻做不到。周寻只能用陈羽的方式思考,但她没办法眼睁睁看着陈羽伤害自己。
心疼到底还是占了上风。听到陈羽还是回去了,周寻舍不得说出别的重话来。
“是不是好累?”
陈羽低低地嗯了一声,不敢多说话。粗重的喘息被通话消磨一部分,被他刻意压住一部分。传到周寻耳朵里,已经微不可闻。
“别跟自己过不去,陈羽。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最要紧了。”周寻常常跟他撒娇,但这样近乎恳求的语气还是少之又少。
陈羽捂住了脸,他没提自己的事,“周寻,我军训好忙。确实是军事化管理。我回去就要熄灯了,熄灯要收手机,没法陪你了。”
陈羽几乎是拖拽着自己沉重的身体往宿舍挪动。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进领口,让他更为难耐。
周寻没因为这事生气,她原本也想让陈羽早点休息。她只是非常担心,担心到着急。此刻也没什幺好说的了,周寻挂掉电话。
手机搁在冰凉的楼梯上。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腿间。
没人告诉这个十八岁的年轻小女孩怎幺去劝解一个骄傲又执拗的小男孩,也没人教过这个十九岁的年轻小男孩怎幺抚慰一个焦灼又毛躁的小女孩。
他们彼此都太了解彼此,了解到知道对方不会听劝。可他们又无法放过彼此,恨不得着手操控对方走向最好的人生。
纯粹的爱本就炽烈得烫手。
风雨漂进这艘小小的船,他们还看不到被打湿的舷窗和将来的裂痕。
他们刚开始行驶,还不懂这人生的海洋已经逐渐露出狰狞的面目,其实满是巨浪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