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渐倾之日

毒医这番盖棺论断似的话,让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柳书意却是暗自生疑。

明夜说此毒是陈朝人给禹荒奴隶用的,毒医却说这是禹荒人制出来给太子用的,到底谁对谁错?

将种种念头在脑中过了一遍,柳书意决定直接问出:“夏先生,请问您是否知道一种毒,叫做‘水合欢’?”

“水合欢?”夏故渊眉头一皱,“你莫不是以为,这小子中的是这个毒吧?”

柳书意抿唇,算是默认。

夏故渊不屑的笑了两声:“若是这种黄口小儿的毒,老夫岂会认不出来?”

柳书意怔愣:“可殿下这症状……”

“哼,世间症状相似之毒何止凡几!那‘水合欢’虽也出自禹荒,却早在几十年前就已流入南陈民间,是个大夫便瞧得出来,还用得着老夫来看?更何况它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药,需长年累月服用才会生效,难道你们平日里连太子的饮食都无人把关不成?”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陈云洲因着常年卧病,身边人对他的膳食是小心又小心,每日喝的药也要由人试过才会呈上,而那试药的内侍多年来并无与太子相同的病症。

柳书意见毒医如此笃定,心里已是信了大半——明夜果然是个靠不住的!

其他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面面相觑插不上话,唯有见多识广的宋老刺史皱了皱花白的眉毛。

谢副将在一旁偷偷问宋老刺史:“宋大人,这‘水合欢’是何物?”

宋老刺史吹胡子:“小孩子家家,别问那幺多!”

身高九尺年过三十的小孩子谢楮:“……”

夏故渊美艳而阴鸷的眸子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面色各异,不由嗤道:“罢了!瞧你们这副没见识的样子,今日老夫便同你们说个分明。”

他换了个姿势,侧倚在扶手上:“天下毒物之多,林林种种,难以计数,而这禹荒一族于深山茂林之中建城立国,最擅长的便是制毒驭毒一道。她们的先祖曾将所用之毒归整为三类:痋毒,蛊毒,以及巫毒。”

“其中痋毒最为简单,以虫兽人尸制成,一般用来害人性命;蛊毒稍难,需要毒师养蛊,所制之蛊效用多种,有的颇有奇用。”

听到此处,柳书意忽就想起了密室里那张纸上所写的“同心蛊”。

夏故渊继续道:“而巫毒最难,全靠草木入药,其最高深的制法全掌握在禹荒族大巫手中,为禹荒皇室不传之秘。”他顿了顿,“若只是用毒,倒也罢了,最可怕是据说她们的毒物配合大巫的咒语,能有操纵鬼神之力,凡人莫能抵抗。”

他转脸看向柳书意:“小丫头所说的‘水合欢’,便是曾经的某位大巫所创,却不配称为巫毒,只能叫巫药。多年前被陈朝某些秦楼楚馆重金买下,早已流传开来,要解这东西,随便找个不是庸才的大夫便行。”

言下之意,解不了‘水合欢’的大夫都是庸医。

小丫头柳书意默默想到了庸医明夜。

夏故渊一番卖弄,倒真把众人镇住了,裴落青指腹碾着关节,缓缓说道:“夏先生如此博闻……想必对禹荒之毒颇有研究?”

男人俊美的五官顿时扭曲了一瞬,他面色难看,似是想起了什幺不快的回忆,从牙缝里挤出:“……老夫当年确实曾深入禹荒国想要学习毒术,只是……你们不知,她们那的女子简直……”

“那即是说,您没学会?”

“无知小儿!”夏故渊猛地拍了扶手,“你懂个什幺?修习事小,失身事大……”

“哦——”众人齐齐了然张大了嘴,其中数谢楮出声最大。

“罢了,一群愚夫!懒得再同你们浪费时间!”毒医愤而起身,甩袖便走。

众人连忙站起来追了上去,宋老刺史作揖赔笑道:“夏先生夏先生,小孩子不会说话,您莫跟他一般见识。尊夫人我们一定会尽力救出,只是现在您看……能不能先给点解药为殿下压一压毒性?”

“不必,他暂时不会再毒发。”夏故渊负着手冷脸回头望了一眼,“倒也算他命大,前几日的毒发凶险至极,绝难挺过,却不知吃了什幺忽让他体内毒性平息。但也仅止于此了,下次毒发时若无我的解药,那就只能让他自己与天搏命去。”

就陈云洲那冰晶琉璃似的身子骨,还搏什幺呀,躺平得了。

“所以,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拿出办法,尽快将我娘子救回来罢!”

毒医气呼呼地走了,陈云洲茫然出了一会儿神,复又打起精神笑道:“夏先生说的不错,轻重缓急,救人第一。”

他转过目光,温软地看向柳书意,方才还举止端方进退有度的一个人瞬间又局促了起来:“柳姑娘,你也辛苦了,怎的不先歇息一会儿?”

柳书意总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是望雨误会了他俩的关系,只好捡了另一个因由道:“民女好奇那毒医是个何样人物,才央求望雨姑姑带我过来的,可是扰了殿下谈事?”

陈云洲却立时想通了其中关节,凌泽的性子和望雨的心事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忙道:“无妨,无妨,是孤疏忽了……”

裴落青在旁边又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陈云洲顿了一顿,语带歉意道:“柳姑娘……请早些回去歇着吧,若是肚子饿了,或缺了什幺穿用,尽管同下人说便是。”

柳书意知道这后面他们大抵是要谈一些自己不能听的话了,便顺从的向陈云洲福身告辞,又婉拒了望雨的相送,临走前,她悄悄地瞪了裴落青一眼,才一个人退出寝殿安静离开。

裴落青目送柳书意走出视线,转身对陈云洲道:“殿下不必忧心,民间那幺多禹荒族奴隶,定能找到漏网的皇室血脉。”

陈云洲在柳书意离开的一瞬间身子就无力地软倒了下去,他其实很想多留柳书意一会儿,却实在已经支撑不住。

望雨替他将绸缎软枕垫高,又掖好被角,陈云洲斜倚着闭了闭眼,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昨日那些侍卫,好生安葬了,抚恤银多拨一些,从孤的私库里出。”

见他现在还想着公事,裴落青暗自叹了口气,应道:“放心。”

“寒舟如何了?”陈云洲又问宋谨堂。

“还是未醒,大夫看过只说身体无恙。”

陈云洲担忧地皱了皱眉:“只有去请夏先生费心看一眼了,若他不肯……就派人拿孤的令牌去请太医。”

宋老刺史忙道:“殿下不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皇上知道殿下抗旨?”

“无妨……刺杀既已失败,想必安国公今日已经入宫,弹劾孤擅离南巡车驾了。”陈云洲执着青瓷茶盏的杯盖,漠然地撇了撇浮沫,“他要来,就让他来便是。”

喝了一口参茶,陈云洲忽又想起什幺,看向裴落青:“云起,你尽快赶回京吧,今日你没去兵部点卯,又擅自离京,只怕有人要拿此事做文章。   ”

明面上荣耀恩宠,实际上防备至极,裴落青如今在朝中也是如履薄冰,他眼中透出淡淡戾气,冷声道:“一群文人罢了,掀不起什幺风浪。”

文人宋老刺史不敢说话。

“笔杆如刀,还是不要小看他们。”陈云洲歇了一歇,又道,“夏夫人那边,辛苦你和凌焰他们救人了,凌泽受了重伤,孤让他休息几日。”

“好。”裴落青点头。

几人接着又商议了一些牧州政务,宋谨堂见陈云洲已是面色苍白,额沁冷汗,不敢再多谈,忙拉着谢楮告了退。

裴落青也要走,陈云洲忽然轻声道:“这次回京,将云轲带起来吧。”

陈云轲,齐小王爷,陈云洲的堂弟,如今不过十六出头,性子极为天真跳脱,也算是陈云洲和裴落青呵护着长大的。只是后来各自年岁见长,将领与宗室之间需要避嫌,裴落青才与陈云轲逐渐疏远。

现在陈云洲这幺说,意思再直白不过——他是要将陈云轲当做自己的继任者了。

裴落青脸色微变:“殿下,事情尚未到绝路,不可轻言放弃。”

“大陈……不可以交给二皇弟和安国公,”陈云洲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先祖费了多少心力,朝中上下流了多少鲜血,好不容易才将世家打压下去,不能让他们卷土重来。”

“若是我不行了,云起,你和寒舟一定要尽力扶持云轲。”他没有称孤,这是兄弟之间的嘱托。

裴落青的下颌绷出了一道锋利的线条。

许久之后,顶着陈云洲殷切的目光,他终于轻点了一下头。

殿外的日轮已经开始逐渐倾斜。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陈云洲白皙修长的手指上。

光芒柔柔晕开,照得他手背的皮肤近乎透明,清晰可见里面紫青色的血脉。

陈云洲嘴角带着浅笑,眼中是一丝旁人看不见的难过,他轻抚着枕边的兔毛披风,无声自语道:“三十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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