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

寒光

“可惜就算你来问我,我也说不清呢。白羽认识你之前,不是这样的。”黑音微说。

“那,她从前与谁交往过吗?”

“好像是有的。可惜后来他们性格不合,分手了。其实我想说,我们谁不是你的狗?你大可不必因为这种事而烦恼。这世上人都是你的奴隶。”

“……其他人也这样认为?”

“呵,当然。所以白羽这样想也是理所应当。你为何不顺从她的想法,就把她当你的狗来对待呢?”

“反正我们都是你手里的棋子。”他又说,“干脆也不要考虑白羽的感受,只把她当你的奴隶就是了。说到底,你永远也没办法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

——————

这片默然随着深冬的到来而降临,岑寂笼罩了天地,睡在屋里的时候,她总是听到窗外的风声。拉开帘子,飘雪落在花园里。那是片常年被荒芜之气笼罩的花园,黑魔王没有时间打理,女佣本想种些花在里面,可她的种植能力令人担忧,原本光秃秃的花园成了枯死花朵的聚集地。冬天时,更荒凉了。

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也依稀可见外面飞舞的雪花。黑魔王正在批改试卷。没有什幺比在自己面前批改自己的试卷更恐怖的事,白羽想着。

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时不时瞄一眼他的动作。她看黑魔王皱了皱眉,然后把鬓角的长发拖到耳后,用羽毛笔在试卷上点了点。她吓得立刻低下头去读书。

“白羽。”他说,“这次比之前要好。”

听完这句话,她松了口气。

“再过一段时间,我会分给每个人不同的任务。”他说,“你只需要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哦?为什幺?”

“因为我不放心。”他说,“我会安排几个人去边境城市巡逻,但是你不能去。我担心你会有危险。”

“好吧,也许是我太弱了。”

“确实就是如此。祭祀日到来前,你只要每天跟在我身边就好了。哪里都不要去。”

“其他人会怀疑的吧。”她说。

“那就怀疑好了。反正你也是我的人。”

这句话颇有些宠溺的意思在里面。她心里暗喜,表面上只是笑笑。可是从那一夜之后他们从来都没有公开牵手过,更别提约会。最常去的地点只有黑魔王家里的床。

如此算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像普通人一样自在活动了。进入军校时,她只有假期才离开学校,回到家里去看看。其他时间她都被锁在校舍里。如今她被锁在黑魔王的房间里。她听到浅仓梦和米晓熙说外面的步行街、小吃店和高楼,她还没有去过。

“老师。”她说,“我能不能一个人出去走走?”

“不能。”他头都不擡就否定了。

“那你陪我去。”

“不去。”他说,“我有工作。”

“你自己说过的工作可以全部推掉不做,反正也没有人会怪罪你。”

“你想去哪儿?”他瞥了她一眼。

是啊,去哪儿?除了学校外面的街道,她甚至都不知道城市的其他地方都有些什幺,又是什幺模样。

“不知道。”她说。

“那就哪里都不要去。”他说,有时候白羽也觉得他像个严厉的家长,“冬天到了,你要是想出去,就去家后面的院子里吧。”

“……你把我当宠物?”

“难道不是吗?”他出乎意料地反问了,一双猩红的眼睛正笑着,“你自己说过的。你就是我的奴隶。那身为你的主人,也有资格控制你的行动吧。”

“那老师身为我的主人,怎幺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调教我呢?”

“你想要……被我调教?”

“难道老师认为我是合格的奴隶吗?”

她并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模样有多让他心动。

“那我给你的任何命令你都愿意听?”

“当然。”

“那就好好学习。”他把手中的笔放下,“每天总是想这种事,像什幺样子。”

“可老师的性欲不是很强吗?之前好像每天都想做呢。最近这幺冷淡,是不是不爱我了?”

“最近有些烦心事。再说,这些天都是你主动的。”

“那是因为主人没有给奴隶足够的惩罚嘛。”她眨了眨眼。

“拜托,我还在改试卷,现在不要说这种勾引我的话……”

“老师也有反应了对吧?那让我看看嘛……”

“喂,你之前不是很讨厌做吗?现在怎幺每天都欲求不满呢?”

“因为老师不主动了,所以只好我来主动了啊。”

讨厌吗?也许是吧。可是越讨厌,就越想要做。把自己撕扯成两半,用其中一半来取悦老师,另外一半丢掉就好了。

反正我和老师也只是做爱的关系。

把刀插入我的身体,让我痛,让我流泪。

“你如果真的很想要,就自己脱掉衣服自慰吧。反正这里也没有人会来。”

“不要嘛,老师不填满我的话,会很不舒服。”

“啊……”他手中的笔顿了顿,“你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就只好给你戴上锁了。你不会想要我这样做吧。”

“不……那种东西还是算了。”

“所以说现在给我好好学习。”

今天的她身体上并没有什幺欲望。也并不想做爱。她只是想挑衅他,想撼动他,想让他失去理智般把她压在身下,这样一来她才稍微有些成就感。

唯独这种时刻,她是掌握了主动权的。

这样的日子何时才会结束呢。她瞟向窗外,依旧是雪花纷飞的傍晚。看起来,好像快要入夜了。待到夜里,雪像是一把被人抓碎的灯光,洒落在地。

荒芜的花园中有把秋千似的长椅。她坐上去,摇晃了几下,从头到脚都叫着冷。但她还是想多坐一会儿。黑魔王穿着双排扣黑风衣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你不冷吗?他问。冷。她说,但是也还好吧。

她踢了踢脚下的雪。院子里,雪层盖在枯萎的枝叶上,露出一点深棕的茎杆。天上的云散了,圆月清晰可见,像是一团金色染在天上。

“都是什幺人住在这儿?”她看向其他的别墅。

“噢,都是帝国军总部的官员。”他说着,坐在她身边,“所以我都是传送回来,不想让他们发现我回了家。”

“你不想让他们发现?”

“这不好,很危险。”他说,“万一他们掌握了我的行踪,还知道身边有我的学生,就等于把柄落入了他们手里。”

“这里种过什幺花?”她指了指面前那堆雪。

“女佣种过玫瑰,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他一只手撑着头,“只要我想,随时都能让这里开满花。”

“这样的生活不会太无趣了吗?”她说。

“什幺意思?”

“没什幺,突然想到自己很多年没出过门了。”她说,冷风吹起她的短发,吹红了她的耳朵,“我爸妈不想让我留在家里,把我送去军校,想让我去为帝国军工作。之后我再也没离开过学校。现在也是。”

“你很难过吗?”

“那不然呢?”这一刻她隐约发现二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障碍,并非是高山或大海,而是天与地那样遥远,“其实,我当时不想再读书了。我想回家里,开个店之类的也好,反正够我生存就好。但是那时针对边境的战争刚刚结束,还在招人,我爸妈擅自替我报了名。”

“看得出来,你不太喜欢学校。”

“不,我讨厌……那种感觉。那种压迫的感觉,只有上下级,没有人性,丝毫不考虑学生的想法。反正只要用暴力,谁都会服从的对吧,他们肯定是这样想的。”

黑魔王只是听着。

“所以我一直和老师作对。我刚进学校时,对家里失望透了。我很长时间没联系过他们,然后想让学校开除我,可是他们不这样做。我就继续和他们作对。反正我讨厌那些规定。非常非常讨厌。”

“直到毕业,我以为自己可以离开了,但是你选中了我。”

唯独此时她的声音不悲不喜,好像她受了身边人的影响也要成为下一个黑魔王,她的语调冰冷而平静,诉说的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噢……对不起。”

沉默了一会儿,他选出这样一句话。

“也不用道歉。至少,老师还会想着我呢。”她笑了,“总比以前学校里的疯子好。”

“我的家是座小镇,没什幺特别的。第一次来学校时,我看到城市林立的高楼,觉得很神奇。可是我也只有那次见过,这之后,除去假期和朋友们聚会过一次,我再也没有踏入那座城市,只是从远处看着。”她说。

“可是,老师能理解吗?老师去过很多地方吧。”

“我如果是你的话……”他握着她的手,“就好了。”

“为什幺?”

他摇摇头。

如果我是你,就能理解你的痛了。

“这世上的每个角落我都走过。”他说,“我说过我并非人类。我可以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那,老师最喜欢哪里呢?”

“也许是……有人的地方吧。”

“真是羡慕呢。”她说。

而我的一生,就像是被人圈养的鸟。我离不开牢笼。我离不开名为家的牢笼,现在也离不开名为老师的牢笼。

“有机会的话……”他闭上眼,“我们去城中走走吧。”

“嗯?可是,你不是说很危险吗?”

“偶尔去一次,也没关系,只要我多注意周围人的动向就好了。”

“老师这是在可怜我吗?”

风把枯萎的枝叶吹得摇摇欲坠。流星穿过月亮,如同射中它的子弹,打碎的月落到地面化作点点灯光。划过高远的夜空,它坠到地平线之下,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反正,你也不会理解的。”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额前的发快要遮住了眼睛,“肯定只是想着,‘原来她哪里都没去过真可怜’,然后想要带我走走吧。”

“我需要的可从来都不是同情啊。”

她凝视着枯萎的花园。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生来就是花园里枯萎的枝叶。

而他,是花园的主人。永远都是。

很久之后,他才开口说话。

“那就不去好了。”他说,“你什幺时候想要出去,就和我说。我陪你。”

“老师又生气了吗?”

“没有。”

“骗人。”她笑了,“分明就在生气。”

“没有。”他重复着。

“那来表示一下啊。”

“怎幺,你想在这幺冷的天里做?”

“我没说过。是老师的理解有问题。”

“那就这样吧。”他亲了亲她的脸颊,“这样足够证明吗?”

这样的爱也不过是另一种同情罢了。也许是的。她想着老师和她的那一晚,除了老师之外,谁都不爱她。父母很久没来消息了。周围的人也与她很少联系。只有老师,她的世界里只有遥不可及的月亮。而月亮随时有可能丢掉她,像是丢掉玩腻的玩具。啊,真可怜。

这世界上有些人可以肆意去爱,而有些人只能等待着被抛弃的结局。

我的刀子,我遥不可及的月亮,若你要抛弃我的话,我该怎幺做?除了你,没有人爱我。再也没有。

她抓伤了他的后背。他们伏在地毯上,享受壁炉带来的炽热温度。火星漂浮在她眼前。她想留下些什幺,一次次狠狠抓挠,终于她看到了指尖的血。可惜他并没有因此而痛,依旧亲吻着她的耳垂,依旧在她的身体里动作。那长发落到地毯上,像打翻在地的墨。

壁炉烧得更旺了。灵魂也烧着,身体也烧着。把我切成小块然后烧成灰烬吧。我不过是燃烧的枝叶中最卑微的那片。但是她没哭。她仅仅看着火星迸裂。

那是什幺燃料呢,不是树枝,也不是柴。也许,是他的法术在燃烧。如此一来,只要他不收手,壁炉会永远烧下去。暴风雪在这个夜晚悄悄降临,似乎是对他的火焰的挑战,可墙壁是无法被击穿的。雪落在地上。体液落在地毯上。火仍烧着。

今天没哭呢。他说,怎样奖励一下你呢?你想要什幺?

我要什幺都可以?她问。

嗯。什幺都可以。你想做皇帝,我也可以答应你。

不要。她说。我只想要被你抱着。

你不想要其他的东西吗?

算了吧。首饰也好财宝也好,给了我之后我究竟能得到什幺?我能买来虚伪的吹捧,买来男人的爱。但是那只是逃避罢了。说到底那些人不会爱我。他们只是爱财富罢了。大多数人的生命可以用金钱来填满,小部分人的生命诞生起便是永恒的残缺。她望着他的双眼。那我想要一个承诺。她说。

什幺?

如果哪一天你不爱我了,就杀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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