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路

大二结束的暑假,陈羽和周寻都没有回兴城。

陈羽不出意外通过了三门理论考试,顺利等待分院的分配,要开始飞行实操的学习了。

他太着急了。

同学们对于他第一批下分院羡慕不已,同时也难免带有一丝同情。本部学习理论的日子比起分院一道又一道的难关,简直就像是天堂。

“十三筛”、“放单”、“私照”、“仪表”、“商照”…每一个名词背后都是一次高压力的检验,结果可能直接停飞。分院的生活是刻意磨砺人而加大难度的军训无法比拟的。没有人不惧怕压力,也没有一个飞行学员不惧怕停飞的威胁。

陈羽恨不能一步登天,做出能最终让母亲放心的成就,再堂堂正正地把周寻领回家。他人生最绚烂的色彩不得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东躲西藏,几乎令他愧不能言。

两年间,陈羽铺垫了无数次周寻的最终出现。他像一个苦行的朝拜者一步一叩首,只是未到布达拉宫,膝盖已经磨的血肉模糊。

母亲还是听不得周寻的名字。这个在她眼里太过于年轻就令儿子动心的女孩像是地狱的恶魔,仿佛陈羽靠近,就会被拖入无尽深渊。她还不知道他们重新把整个人生与彼此纠葛,仅仅听到儿子说起周寻的现状,就足够她沉默皱眉,敲打儿子专心学业。

陈羽知道母亲的打算。

父亲抛弃他们母子之后,母亲又罹患癌症,陈羽是她唯一的指望。她不能允许陈羽有任何的行差踏错,倾注了二十余年的作品必须要看到完美结果,不能有一厘一毫的偏差。母亲年轻时的野心因为家庭而牺牲,家庭的破裂又使心气高的母亲彻底一败涂地。母亲在陈羽的感情上其实并不苛刻,她偶尔也会开陈羽的玩笑。单单是周寻让她害怕。和周寻在一起时的陈羽在她面前肆意地违矩,完全不像自己那个听话懂事的儿子。

陈羽只违拗过母亲这一件事。但只这一件事,他也不敢轻易出口。他太清楚自己就是母亲的生命,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这母亲眼里唯一的错误几乎是她的逆鳞,而母亲的病急不得、更气不得。

周寻不是没抱怨过。周寻在第一个冬天回家之后就挨了周父一顿打。剩余的安全套她想扔掉,却忘在了棉服口袋。周母帮她挂衣服的时候,安全套散落了一地。

周寻实在厌倦了谎言。

她干脆承认了陈羽的身份,毫不避讳地把他们的进度也和盘托出。周父周母恨铁不成钢,几乎把周寻赶出家来。

周寻自作主张惯了,父母多年管束也未尝有效,这一次终于妥协。周寻结结实实地在刚二十岁的头上被周父打得三天坐不了板凳,不肯说一句错了。换来了周父周母任由她说起陈羽来神采飞扬,陈羽在楼下接周寻出去的时候,周母还会跟陈羽挥挥手。

周母的挥手每一次都让陈羽无地自容。他只有不完整的家庭和对周寻态度恶劣的母亲,实在没有任何够的上娶周寻。

陈羽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快点飞出来。

他又点起烟来,刷新群里的消息。

名单出来了。

周寻脱下白色厨师外套,高高兴兴地跟食堂档口的老板挥手,“那我下班啦!”

胖乎乎的老板看着这个喜气洋洋的姑娘,也笑着对她点点头。

周寻的兼职从食堂档口到家教,从代课代写到代取快递,无一不包。班长曾经悄悄联系周寻申请助学金,周寻却一口拒绝。

“哎呀,我挣钱是额外需要钱,我妈不缺我生活费的!”

她戴上一顶鸭舌帽,从超市冰柜某个角落摸出一听啤酒来。和老板默契地点点头,扬长而去。

周寻没回宿舍。

她坐在宿舍楼背面的楼梯上,想拉开啤酒拉环。几次失败之后,她颓丧地把啤酒放在身旁。一只手还拍打着站酸的小腿,一只手伸出来,因为打饭太多次而脱力,此刻正微微颤抖。

周寻的脸上没有笑意。浓浓的疲倦令她靠在墙边,她提了一口气,终于砰地打开啤酒。

泡沫溢出,她低头去喝,没来由地想起两年前陈羽身上淡淡的酒味。此时于周寻已不再陌生了。比起啤酒,不如说陈羽已经越来越陌生了。

周寻摩挲着陈羽的头像,秘密在心底早就滋生蔓延,到今日已越发难开口。

她已经放弃了最初的梦想。

早在大一,语言学让周寻失望透顶。她一度不再热爱汉语,甚至想赌气转去英语专业或日语专业。陈羽正为了航体和体检挣扎,她不想自己放弃梦想给陈羽任何负面影响。她停步了,但她不想陈羽也停步。

况且她也说不出口。

周寻转到了汉语国际教育。

没有了学术研究的热情,周寻想尽己所能,让外国人都来学习汉语。她还是舍不得离开汉语。

就像她舍不得离开陈羽。

出国交换的申请表已经填好了。周寻的老师推荐她到日本交换学习一年教育学,以期她更加顺利地多掌握一门语言,更早地适应跨文化交际。原本是再好不过的事,周寻却有自己的考量。

陈羽马上要下分院,自己这时候离开,恐怕是对他的雪上加霜。而且周寻小心翼翼地隐瞒陈羽转专业的事情,连出国交换她都无法交代。

陈羽这半年的状态很糟糕。

准备理论考试的压力很大,陈羽对自己的要求苛刻,周寻兼职又太忙,十次有九次无法及时回复他的消息。二人时常吵架。

儿时那样轻松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周寻想着,吞了几口啤酒。她指尖划过聊天记录,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七八个未接语音通话像红色的感叹号刺痛了她的心。再往上,是陈羽对她消失大半天的质问。

食堂档口在饭点真的很忙。周寻别说是回他的消息,就连静止不动歇息的时刻都完全没有。陈羽和最初一样坚持不许周寻兼职耽误学习的时间,那把琴的事提起也只会是沉默或叉开话题。

周寻怕陈羽下了分院就和当初乐队的朋友失去联系,千方百计地骗到了当初买下琴的大白的联系方式。

大白确实是一本正经做音乐的人。他不关心任何事,甚至不在乎周寻是谁。周寻了解陈羽为什幺找这样的一个人,他不会在乎陈羽吉他的来历,不会对陈羽抱有任何他不喜欢的同情。

周寻提出想要换大白手里的琴时,大白也毫不客气地提出了条件。周寻其实是没想到大白梦想的吉他可以这样贵,她本打算赶在陈羽下分院前把陈羽的吉他换回来,现在已经是绝对的奢望了。

周寻把剩余的啤酒大口喝完,发泄般踏扁了易拉罐。

什幺都变了。她纯粹的爱情,她坚韧的男友,她炽烈的梦想。

周寻有了对陈羽也不能说的秘密,不止一个;她永远宠辱不惊的羽哥对她的暂时失联越来越容易着急甚至失控;她追求的浪漫事业早就被人分析得支离破碎。

生活太不美好了。

周寻擡腕看表,倒数陈羽电话会追来的时间。如果不是提前下班,她甚至来不及坐下喝一听啤酒。

假的课表,假的时间,也许对面她爱的,也是假的人。

如约而至。

手机在手中嗡嗡震动起来,周寻继续擡腕看表,读秒晚点接起陈羽的电话。陈羽越来越焦灼的态度令她担心不已,她想努力让陈羽脱敏对二人之间过于频繁的联系的依赖。

陈羽对周寻的控制欲,越来越像陈母对他。

周寻从来不想成为他,也永远不会让陈羽成为他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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